本篇影論重點:
主角特技天賦是種人生比喻
主角是王家衛<阿飛正傳>沒那麼耽美而更殘酷的版本
兩個主角的關係如何與<黑暗騎士>角色對應
為什麼本片不是宿命的故事,更是超越宿命的故事
也許Romina曾想過,如果那天沒再去見Luke一面,結局會不會不同,但,每個決定在當下都如此合情合理,結局也不是一個決定就能成形,Romina就只是必須在他再次離開前見見這個讓她既甜蜜又痛苦的男人,這之前的之前Luke也只是從沒想過會有怎樣的依戀足以讓他告別吉普賽的生活─即使多年後依然只需一眼便能毫不遲疑地喊出她的名字,甚至以兩人之間的暱稱瞬間拉回遙遠的曾經。
這也是Luke第一次懷疑他那毫不猶豫的人生。他毫不猶豫地接受生命缺失帶來的影響、毫不猶豫地習慣離別,就像他出神入化的摩托車神技,註定做個飄泊的浪子,卻未曾想過電影開場的特技秀成了他一生的縮影:以為前進了卻哪都沒去、催高油門也只是自困空轉,對命運的毫不猶豫是他為自己設下的牢籠,當發現自己被允許能對一個人、對一個地方、對生活有所依戀時,他開始懷疑……僅止這麼一下,他重新成為一個從不猶豫的人,但方向已截然不同。
他說:「讓我照顧你們」,Romina問:「那你打算怎麼照顧我們?」「別說的這麼傷人……別貶低我」,Luke極其敏感的自尊直指那個他未曾有過的榜樣─做為一個丈夫或僅僅是個父親;當他旁觀Romina與現任Kofi為自己的孩子Jason施洗,即使膚色明顯有著種族差異,但Luke才是與眼前的場景最「不相配」的那個,他的眼淚不僅僅說明他有多渴望那樣的完整,也懷疑自己能給Romina、Jason同樣的幸福嗎?他能給出的承諾也只是他擅長的「離開」─跟我走,去另一個地方重新開始,如果妳不喜歡那裡就再換一個;為了不肯接受的Romina,向來漂泊的他甘願留下來,因為這是第一次他擁有了他父親所沒有的機會,或許能以對妻兒的彌補也同時彌補自己的人生?
「若你飆車時快如閃電,墜地時就會響如雷鳴」未料夥伴Robin一語成讖。看見機會更看見機會渺茫的Luke何其急迫,他決定靠著騎行的天賦鋌而走險,以奢求Jason能知道自己的存在;然而這個屬於他的故事卻沒給他主角光環,原以為的別無選擇成了走投無路,他最終竟哀求Romina別讓孩子知道有自己這樣的父親,所有怨懟都以那聲槍響論定:他最終還是成為了父親那樣辜負自己也辜負孩子的人。
「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一開始飛就會飛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實它什麼地方也沒去過,那鳥一開始就已經死了。」Luke不正是王家衛<阿飛正傳>沒那麼耽美而更殘酷的版本嗎?之於這個世界,他徹頭徹尾是個異鄉人,在任何親愛的面前早已注定了結局,這是單純的宿命論嗎?Luke不曾想過失敗卻無可避免失敗,也因為那樣的「死」讓他曾經拼博地「活」在每個人心裡留下傷疤的印記。
這個傷疤之於Avery是和墜落的Luke久久對視所留下的,槍口的星火就是他們命運交錯迸發的火光。後者像是前者不曾成為的「更好版本」,有個象徵執行正義的體面工作、美麗的妻和襁褓的孩子、不錯的家世背景、受過高等教育,但Avery並沒有比Luke有更多人生的選擇。即使有個德高望重的退休法官父親,他放棄律師身分拒絕步上父親的後塵以作為最大的叛逆,寧願成為第一線制裁犯罪的警察來挑戰父親是非曲直的價值觀,反倒被所有自己覺得「正確」的選擇給困住,官官相護的腐敗警局、漸行漸遠的婚姻、疏離的父子關係,彷彿在他與死亡的Luke對視中就已洞悉心裡同時有什麼死了,這一切都與他為了自保而撒的謊有關,他的毫無瑕疵是用謊言是用利益交換而來的,在一步步顯赫的過程,他成為了謊言本身。
Luke與Avery像是<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中Bruce Wayne/Batman與Harvey Dent的對照,為了後者的光明形象,前者必須一黑到底;而這正是社會體制運轉最簡單、最有效的道理「死了一個壞蛋,成就了一個英雄」,那樣的餘毒卻一點一點侵蝕Avery/Harvey的心靈,以致於理想變得面目全非,活成了半生半死的Two-Face。Avery難以面對自己的孩子,看著備受寵愛、無憂無慮的AJ,就想起自己剝奪與他同齡的Jason擁有完整親愛的機會,這樣的矛盾更像是Avery再一次的任性,讓無辜的AJ替代他去承擔自己的果,行差踏錯的AJ遂成為了前途似錦的Avery身旁的老鼠屎,若不是AJ,Avery幾乎就要活成人人羨慕的榜樣,他彷彿利用AJ提醒自己有個罪咎他必須背負終身。
Luke、Avery與父親的關係成了一無一有的對比,他們兩人則是一組鏡射的人生,而他們的孩子卻成為傾壓的關係。過於戲劇化的安排,卻是讓所有深層的秘密、壓抑的情感,終能透過(Jason、AJ)正面衝突達到宣洩,只是無人能夠知曉承載過多上代糾纏的孩子們該怎麼展開自己的人生;西裝筆挺的AJ為選上總檢察長的父親鼓掌的眼神裡,是否看到自己想成為的樣子,又或是一個另他自慚形穢永遠超越不了的高山?得知父親身分的Jason,放下正對Avery的槍是否也能放下對於自己缺失的遺憾,當他騎上與父親同款的機車,是否感受血液裡同樣沸騰的天賦而重新感受另一種的親密?
我們不知道也永遠不可能知道,戲劇是如此貼近人生的未知。
本片原文片名<The Place Beyond the Pines>字面上的場景全片出現了兩次,一次是在Luke被Romina斷然拒絕後,狂亂駛入山林的憤憤難平,也是在那裡他認識了Robin、找到留下來的可能,堅持將自己的愛進行到底;第二次是Jason以槍狹持Avery意欲私刑復仇,Avery本因擔憂AJ安危而厲聲斥責,在激動裡或許褪去了身分帶來的盔甲,也或許想起多年多年前自己不肯抱起一歲多的AJ卻抱過熟睡中的Jason,曾經孩子飄散奶香、體溫熱乎,那柔軟的身軀如今卻被恨意所武裝,Avery突然俯身哭了起來、喊著抱歉,反倒讓Jason難以扣下板機、轉身逃離。在樹林蓊鬱、層疊的幽深裡,上演了多少深藏的愛、難以疏理的恨、無法重來的錯,而這些全都於樹林無傷,它只是生長、只是茂盛、只是代謝、只是完成生命必須存活的本能,在人們一代一代的傳承、反抗之後,樹林的天職也不會改變,反倒是這些人們走出松林外如何展開自己的人生;這樣的對比似乎舒放了劇情抑鬱的濃度,從宏觀的生命視角來看,沒有哪個生命的意義比其他的更有意義,沒有哪個悲傷比其他的更悲傷、哪種滿足更滿足,人的生命也是一樣,僅是在完成自己、感受自己、理解自己的過程裡,每個句點或是未完待續也都只是在回應生命的必然與應然罷了。
Luke、Romina與年幼的Jason在冰淇淋店前的全家福合照是貫穿全片的重要符號,那個瞬間定格了「不敢幸福」的真實面貌:百感交集的Romina忍不住淚水而被Luke摀住雙眼,無厘頭的舉動反倒讓她破涕為笑,這個很細膩、很動人的設定間接說明了她被他深深吸引的原因─幸福得要經得起現實的考驗因而從來都不簡單,但愛卻是一種反射性的衝動,這張照片就是愛的證明,不論在影像之前或之後有怎樣的過去或結局,我們都能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愛,因此Luke始終將它帶在身邊,也被Avery放進皮夾成為他所羨慕而不可得的,片末,Jason將它寄回給母親Romina,信中沒有任何多餘的訊息,因為他終於看見了父母之間的羈絆,而能與自己(對母親)的長期矛盾得到和解。
最終,這是一個關於父子關係的故事,更是一個愛的故事,不在講述命定的缺憾,而在講述超越宿命的癒合,終有一天,因為愛,能拓寬我們對於此生的理解,學會擁抱此身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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