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是<五星饗魘>對立面?
為什麼花相當篇幅呈現兩場料理過程?
兩位主角與兩位演員的生命對倒
片尾「對你而言,是妻子還是廚師」的回答代表什麼?
還記得2022年集眾星之力的<五星饗魘>對fine dining極盡嘲諷能事,當時寫下:「為什麼以美食為題?或許是因為究其原點、食物之於生存的密切相關,從僅僅只求維繫生命的能量,與人類文明一同演進為活色生香的文化,當原本最純粹的被賦予藝術創作的高度,商業化、菁英化後突然說起大眾都聽不懂的語言,我們吃,滿嘴空虛的儀式感、滿腹的自我膨脹,不再知道自己吃進什麼也毫不在乎,不論葷素,缺乏對貢獻生命以成就我們生命的物種有任何感恩,不知所謂而活、不知所謂而生。食物,同時呈現人類最謙卑與最自大的特點,以致於我們能直接察覺之中反映的荒謬……」而2023年陳英雄的<火上鍋>正是這段論述的對立面,對於食物的在乎參雜著對人生、情感的體悟,縱然主題的隱晦,使它在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競爭中顯得不討好,然而美食電影作為一個獨特的類型,<火上鍋>的帶來的療癒竟是透過距離感來完成。
首先,陳英雄選擇了一個以1885年為背景的故事,雖然如今的我們較難投射於那個年代的儀禮、人物幽微的心思,卻也是在那時人們開始萌生對食之大慾更細緻敏銳的講究,奔放的食慾彷彿能替代無法言說的情慾,而這樣的距離感正好將飲食從習以為常的消費文化中抽離開來,讓觀眾從一個慾望的起點重啟相關的認知。
片中以相當篇幅呈現兩場餐食的準備。即使工序繁複,也不見現代餐廳供餐時段有如備戰的忙亂緊繃,他們流暢地錯身、有默契地接應有如舞蹈般穿梭其中,簡潔的指令都帶著「謝謝」和「請」,不僅僅是故作優雅,整個料理過程顯現出的禮敬,更像是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尊重,什麼樣的心境做出什麼樣的食物,也能好好對待手中貢獻出生命的蔬菜、海鮮、牲畜。那種講究,已然不是吃和飽的層次,而讓攝取養分變得格外浪漫,某些生命的奉獻將有部分留在你的生命中,成為你這個人。
這點也成為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大廚尤金妮與美食家多丹(班諾·馬吉梅 Benoit Magimel飾)的情感核心。某段,尤金妮笑著多丹被冠以無數誇飾的頭銜(如:美食界的拿破崙),在眾多溢美的誇讚中,她說他唯獨不可能是詩人,然而他們共事的狀態就像是詩的本身:聽著多丹擬定的菜譜,無需贅述尤金妮就能讀出他的大膽和冒險,她能理解他對於風味的想像,牢記那些細瑣工序如同熟悉某種韻律,他們之間不存在過膩的表白,經年累月的相知像是詩句中那些無法化作文字的留白,成為那道澄澈如水的清燉肉湯,能讓那樣的豐富復歸於純粹。
透過對話得知,多丹鍥而不捨地對尤金妮提出婚姻的請求,而她也不厭其煩地回之:「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比許多夫婦都還長,研究文本和食譜,料理它們然後吃掉,你幽默的話語總能使我發笑,已經這麼美好,又夫復何求呢?」這一問一答成為兩人某種不說愛的樂趣,但情感之濃莫過於此。第二場料理戲份換成多丹為(衰弱?病癒?)的尤金妮料理一桌菜色,對比第一場是她替他與他的好友在廚房忙和,這樣的獨獨為了一人傾盡全心的深情格外令人心動,就連禮數上回請王子的宴席都得排在後頭。不得不稱讚茱麗葉·畢諾許不管幾歲仍能有種令人心醉神馳的少女媚態,乍見一道道菜色時她的眼神氾濫著笑意,吃下食物後綻放出開懷的笑容,對比班諾·馬吉梅飾演的持重、穩定,讓這兩個深藏不露的角色間充滿了化學反應;幕後他們也是前伴侶的關係,在分開多年後再度合作,也意外對照著他們戲外身分:他們就是眾多無法牽手到最後的夫妻之一,然而以生命滋養對方人生的那個曾經是不容抹滅的,即使是歧異、即使不愛了,即使如尤金妮和多丹那樣被死亡分開,在人生的四季裡,彼此的交會有如熾熱盛夏,或許以肉體記憶、以心靈貼近,都帶著一種神性的永恆。
只是我們不明白,為什麼故事非得遺憾呢?卻非得是遺憾,讓多丹重新找回對待料理的方式,也才讓他們共有的記憶有了得以延續的方式,那不在於此生此世,不在於這個你與這個我,是某種不變的愛的信念,讓你我能以不同的樣貌、形式存續下去,而學徒寶琳是為了讓這麼抽象的目的變得具象而設計的角色,敏銳於知覺、敏銳於心靈、敏銳於對生命的崇敬,在寶琳未來的學會裡,都將承載著愛的智慧。
片末,魔幻地讓生死別離的尤金妮與多丹還能有一次對話。她問怎麼能做到對自己如此始終如一呢?他回答:「聖奧古斯汀曾說:『幸福就是始終渴望已經擁有的』……」,隨後多丹頓了一下,回問她:「但我擁有過妳嗎?」原本的名言其實只說了一半,正是要有後句這樣的自省,幸福才算是完整:不以為事物必然從屬於誰,能不理所當然的去承受身邊所有的善意與美好,也因此在最後的最後,尤金妮追問:「對你來說,我是你的廚師還是你的妻子呢?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多丹慎重回答:「廚師」,從而確立了她的價值是因自己的才華、自己所是而被認定。不只是愛情的愛情,也能在熱烈褪去後還能擁有窩著心的餘溫。
未竟的承諾、不圓滿的結果,卻讓人好好思考什麼是愛、愛著的又是什麼,也如同那道最終沒被端上的火上鍋,在那樣的距離感裡,我們自己完整了對它的想像與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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