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在預設的時間以聲響提醒人的時鐘。會用鬧這個字,而不是響;是喧嘩嘈雜、擾嚷惹事,而不只是發出聲音。大概從命名開始就沒有人心甘情願被提醒,沒有人心甘情願想起床。
機械運作的核心讓秒針一步一腳印地走,即使沒響也會有聲音。這幾年我沒戴手錶,生活空間裡唯一的時鐘沒有秒針,很久沒聽到那像催命符似的、規律整齊的、比心跳還慢但聽到完全不會減緩心跳的答答答答。
雖然擺在視線範圍裡,比掌心還小的鐘面看起來毫無壓力,說不定是因為我沒讓它響過鬧過,所以體感上相對和平。自從更多年前開始使用智慧型手機,鬧鐘就是應用程式的工作,觸控螢幕將持續在做的事情數位化。
最晚必須幾點幾分離開床,否則會趕不及從前的上學和現在的上班,所以需要鬧鐘。意識到這個狀態的時候,已經是習慣的既成事實。大家都這麼做,我也這麼做;或許有人不這麼做,可是大家都這麼做。
被制約的是聽到鬧鐘響起的反射動作,在按掉鬧鐘之後,等待貪睡時間,或是認命地爬起來,端看是不是真的到了那條最晚的死線。即使睡眼惺忪的腦袋正在懷疑人生,不明白為什麼要像被按下開機鍵,忠實地執行開機程序。在想的不只是為什麼時間到了就要做什麼事,而是為什麼要做什麼事。
現在是這個狀態,所以繼續是這個狀態。沒有想到要改變的理由,是之所以不改變的理由。日子過得像是手翻書的逐格動畫,翻完一遍從頭再翻,要翻得夠快才動得起來。
不確定是相關還是因果,放長假不需要鬧鐘的日子,連淺眠都不再那麼困擾。至少不再是半夜時分沒由來地清醒,猶豫著是否該睜開眼睛再重新閉上,執行早就醒來不過還是醒來重睡的儀式感,期待副交感神經這次會願意接受睡眠的訂單。
閉著眼的思緒在眼皮後的黑暗裡模糊徘徊,醒來或是不醒來,改變或是不改變。箭搭在弦上,尚未拉弓,要是射不中那麼遠又那麼小的靶心該怎麼辦,汗濕的手捧著徬徨的心,遲疑的心跳逐漸加快,倒數的計時同步減少。
沒睜開眼的畫面隨著窗外亮起的晨光升高明度和彩度,若要認真辨認,那是微妙的混濁的偏紅的顏色,即使隔著毛玻璃和眼皮,仍然不適合直視。
想輕鬆地被陽光叫醒,必須生活在太平盛世。從來沒想過但曾經在書上讀到,只有不必擔心窗戶可能因為戰爭或攻擊破掉的地方,會把床放在窗邊。
想醒來也不想醒來,想改變也不想改變,想開始今天也不想開始今天。矛盾對決的矛盾是同時拿著矛盾,自己和自己的距離太近,在心理和物理上都重疊,光是維持現狀就耗盡心力,要用矛戳穿或用盾防禦都太手忙腳亂。
無論在地上越滾越遠的毛線球要怎麼想得明白透徹,無論有沒有聽見秒針在走的聲音,時間還是滴滴地過,前進的同時重複盤旋著月落日升的輪迴。在這樣的日子裡,能夠讓人離開床的鬧鐘,能夠讓自己離開床的自己,都值得嘉許。
再怎麼不想起床還是會起床,哪怕沒有心甘情願還是會達成任務,總之就是會去做,但在面對現實之前只想繼續躺著,如此這般地說服自己。然後鬧鐘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