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畢贛的《路邊野餐》(獲第52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間接得知俄國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Андре́й Арсе́ньевич Тарко́вский, 1932—1986)這號人物。《路邊野餐》的片名即來自俄國科幻小説家斯特魯加茨基兄弟(Братья Стругацкие, )之同名小說,而該小說後來又被塔可夫斯基拍成電影《潛行者》(Stalker, 1979)。畢贛正是在大學期間看了電影《潛行者》後,決定踏上電影之路;該片讓他感受到了不同於好萊塢式的電影魅力,並說道:「電影可以不同,可以拍自己喜歡的東西,以前看的都是好萊塢電影,我們小時候接受的電影美學訓練,都很單調的。」
《飛向太空》(Solaris, 1972,獲第25屆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則改編自波蘭作家史坦尼斯瓦夫・萊姆(Stanisław Herman Lem, 1921—2006)的同名小說。塔可夫斯基在該片中表達的一些想法,並在《潛行者》中得到了進一步發展。然而,是什麼想法?又獲得什麼樣的發展?
本文引用兩篇分別談論《飛向太空》與《潛行者》的學術論文,即南華大學建築系魏光莒老師2017年刊載於《環境與藝術學刊》的〈解讀塔可夫斯基的Solaris:談真實及其非穩定性〉,與台大外文系熊宗慧老師2014年刊載於《中外文學》的〈往房間的旅程-塔可夫斯基《潛行者》中的時空體〉,以探討電影背後的所欲傳達的哲學思想。
一、《飛向太空》
電影描述某顆人類發現、欲殖民的星球索拉力星上的人類太空站,原有三名科學家(心理學家、資訊學家和物理學家),心理學家意外的自殺了,於是,也是心理學家的主角Kelvin,被派往索拉力星調查自殺的原因。太空站位於索拉力星具有高能量、充滿生命原生質的海洋上(被稱為the Ocean)。後來發現,正是這片海洋,具有意識的海洋,如同索拉力星的大腦般,回應了科學家對它的探測,而開始「反探測」科學家,讓科學家們產生源自各自內心深處實體化的「來訪者」。
主角Kelvin的「來訪者」是十年前因爭吵及誤會而自殺的妻子Harrie。Kelvin先是因驚嚇過度,將第一位Harrie直接送向外太空,以為可擺脫幻覺時,隔天卻又出現另一位Harrie。然而,Harrie卻不知道她不是真的,而是栩栩如生的保有Harrie的記憶與感情。最後,Harrie為了不再帶給Kelvin困擾,便自殺了。「海洋」彷彿意識到Harrie的決心,也不再傳送「來訪者」。
魏光莒老師認為,《飛向太空》所欲探討的,是何謂「真實」的問題,並試著用法國哲學家德勒茲的理論「游牧意象之思維」(nomadic image of thought)分析;即西方傳統思維主張,某種上層的、客體化的、超越性的理型或真理是一種「超越性平面」(the Plane of Transcendence),與之相對的,則是下層的、主體化的、既感性又理性的人類經驗層面的「內在性平面」(the Plane of Immanence)。此所謂「真理」,具有某種目的、有崇高使命的意義結構。然而,正是這種「獨斷式意象的思維」,對人性深度進化造成了障礙與限制。
片中科學家即是「超越性平面」、真理、理性的代表,其判定「來訪者」因不符合邏輯理性,其僅是非真實的幻覺,故以此否定了Harrie,亦否定了Kelvin的真實內在,及其真實的感受經驗(愛、意義)。
片中資訊學家說道:「讓我們向Snaut(物理學家)敬酒!讓我們向科學,以及 Snaut致敬!」物理學家反駁道:「科學?在這個處境中,凡夫與天才都是一樣的無能!我們其實並沒有探索宇宙的興趣。我們只是將我們所知的『地球』,延伸了到了外太空邊界了而已。我們其實並不知道怎麼去面對不同的世界......。」「我們其實並不需要其他的世界;我們只需要一面鏡子。…...人啊,只需要人自己。」
索拉力星相較於人類中心的地球是另一個世界;索拉力星有自己的邏輯、生態、體系等不同於人類邏輯理性的互動關係。然而,人類只想將自身的理性強加給索拉力星,而並未試圖理解、與索拉力星對話。人真的不需要其他世界嗎?片中結尾已給出了答案,Kelvin透過訪客Harrie與異世界的邏輯交流、互動,進而相互影響,一方面Harrie逐漸學習Kelvin,認識Kelvin眼中的自己,認識俄國的情境(農村的繪畫),最後犧牲自我展現人性的光輝(違反索拉力星的邏輯);另一方面Kelvin亦更認識自我(始終沒放下對Harrie的愧疚),亦凸顯了人性。
但難道要否定真理的「超越性平面」?或將真理降格為「內在性平面」?傳統的西方真理是理念界的永恆不變的、理性的、普遍的、整體的、本質的,所對應的則是實在界的變動的、感覺經驗的、特殊的、個別的、表象的。傳統西方真理認為兩者的關係為,實在界是理念界的副本、或實在界分享理念界。然而,理念界與實在界並非各自獨立的,而是相互辯證的,沒有理念就沒有實在的可能,相反的,沒有實在就沒有驗證、朝向理念的可能。故真理是理念界與實在界關係的協調,即「超越性平面」與「內在性平面」的協調關係,是變動的、開放的、脈絡的、整體的、非線性因果的互動關係。
索拉力星隱喻的是差異的個體或國家;當我們認識他者(包含自然)或出國時,除了須尊重他者與當地的風俗外,還需要透過不斷對話,理解。不一定會化解歧異,卻是減少因歧義而產生衝突、邁向共善社會的方法。
二、《潛行者》
潛行者是個領路人,能帶領想去「區」(Zone)的人找到「房間」(Room)以實現願望。區之所以需要領路人,而非一般人所能抵達或探索,在於「區」曾為殞石墜落及外星人居住之處,該處仍具有意識,可決定誰能夠找到房間及人們的死活。而潛行者具有找到房間的能力,如:擲出綁著繩子的螺帽,以確認前方空間是否遭到扭曲。因為區的空間並非一般視覺上可見的,如片中潛行者所言:「最直接的那條路往往不是最近的。」最近的路是能夠抵達目的地的路,而非視覺上直線或不只是視覺上直線的路。
除了空間的差異,區的時間亦不同於一般的時間。熊宗慧老師以俄國文學理論家巴赫金(Михаил Михайлович Бахтин, 1895—1975)的「時空體」理論(chronotope)分析《潛行者》,巴赫金表示:「傳奇時間的內部是以一系列短暫的與各次奇遇相應的時光組合而成......時光片段借助特殊的『突然間』和『無巧不成書』相互交錯組織起來。」區的時間亦以「事件」(考驗)所構成,「事件」藉由「突然間」和「好巧不巧」的特性串連起來,而當中充滿機遇(區)干預的色彩。巴赫金認為傳奇時間的特徵為:「在一切傳奇時間裡,都存在機遇、命運、神等的干預。」
然而,相較於人的時間性,即具有過去、現在、未來整體的、相互辯證的時間性(體),區的時間性有何差異?傳奇時間類似神聖時間,如同伊利亞德在《神聖與世俗》中提到的神聖時間:「對宗教徒來說,時間既不是均質的也不是綿延不斷的。」即神聖時間具有在現實(世俗)時間中非均質、間斷的獨特性。兩種時間創造了不同的歷史,神聖時間是通過區所揭示的傳奇歷史;現實時間則是無法進入傳奇時間而真實存在、虛無的歷史。反映在物質與精神的差異上即是,前者是重複、再生與再現、辯證循環的歷史;後者則是無法重複、轉瞬即逝、綿延、並朝向死亡的線性歷史。
片中潛行者帶領兩位顧客,分別為作家和物理教授前往區,三人歷經千辛萬苦,如:教授獨自回去拿東西,潛行者與作家迷路最後又與教授會合。就在抵達房間,教授竟想炸掉房間,最後無人進入房間、無人實現願望,卻都因為這趟旅行而改變。
當三人在「房間」前爭執不下,作家對潛行者說:「你在這裡扮演上帝,決定誰可以生、誰應該去死,你又何須進入房間?」潛行者說:「你錯了。潛行者不被允許進入房間,潛行者不可帶自私的目的。」他又說:「房間會實現人心中最珍貴的願望,你只要相信就好。」作家只冷冷回應了一句:「你是顛僧(行為怪異、講話瘋癲、衣不蔽體、四處流浪的教徒)。」
熊宗慧老師認為《潛行者》所欲探討的是,對當今過度追求物質生活下,造成精神萎靡不振、失落焦慮、道德真空的文明的批判。潛行者與作家、教授,各代表人性的信仰、感性和理性,反映宗教、藝術和科學三種不同的真理,既差異又一體。對潛行者而言,他的願望或幸福並非進入房間,而是見證他人的幸福,一種無私、大我、犧牲又充滿理想、神聖的精神。對比的是失去寫作熱情的作家,與不再相信理性的物理教授,兩人最後沒有勇氣走進房間,因為缺乏心靈上的勇氣相信自己;房間實現的不是口中說得出的願望,而是反映說不出口的、最深層的欲望:房間無法尋回他們已經失去的精神層面。
結論
綜上,即便距離《飛向太空》上映已逾50年的今天,片中所探討的人性問題依舊,如:美國、歐洲等西方強權,強加其邏輯(修昔底德陷阱)對待中國與第三世界,而未試圖理解,與之對話,西方強權真的不需要其他世界嗎?又人們只追求小確幸、追求買房、買車、按讚數等短視近利的物質價值,而不再追求兼善天下的人格、道德、德性等真正踏實、永續的精神價值,於是造成許多心理問題。
《飛向太空》與《潛行者》都被歸為科幻電影,卻不同於當今追求感官刺激、技術特效的科幻電影。塔可夫斯基的科幻電影是一種創造科幻氛圍而非科幻刺激的電影,一種透過科幻包裝人性,凸顯人性問題的電影。
《飛向太空》與《潛行者》背後的哲學思想有何一致性?從《飛向太空》中探討何謂「真實」的問題,到《潛行者》中探討精神失落的問題,兩者看似不相關,卻都關聯於何為人(性)的問題。
人不只與個人產生關係,更與他者產生關係;透過不斷對話,人才能透過他者(差異、否定)理解自身(同一、肯定)。然而,透過他者所理解的自身是有限的、無法重複、轉瞬即逝、綿延,並朝向死亡的,需要一個神聖的超越者、超越界作為精神寄託,讓精神得以朝向無限的、持續重複、再生與再現、辯證循環、永生的發展。人即是存在於個人與他者(包含自然)與神之間,既差異又一體。
參考資料:
魏光莒,2017,〈解讀塔可夫斯基的Solaris:談真實及其非穩定性〉,《環境與藝術學刊》,第十八期,頁87-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