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開始認真探索電影奧妙的高中時期看了《狂人皮埃洛》(Pierrot the madman,1965),從此對高達產生了點心魔,身為法國電影新浪潮的開山祖師爺之一,他的盛名之大,不懂得欣賞這些經典,彷彿便無法跨入「藝術電影」之領域,成為一名合格的影迷。
彼時的小小心靈,尚能體會楚浮《四百擊》(The 400 Blows,1959)所捕捉下的反叛少年的輕巧與靈動,然而高達運用跳接、省略、大量字卡等敘事手法,繁複而疏離,並盡可能地後設,意圖使觀者不沉浸於故事中,進一步看到故事背後所承載的議題;但若你沒有足夠的「慧根」從理性及知識面切入,回頭檢視感性面,會發現其中缺乏令你得以共情的元素,且因其電影挾帶著近乎宣言般的強烈政治色彩,遂難以放棄邏輯和作品對現實的指涉,用純然欣賞藝術的心態感受美。
因此,我與高達電影相遇的經驗不是「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而是「我看不懂,且我大受挫敗」,我宛若感受到機關算盡的知識分子在鏡頭後方銳利又高傲的目光,他手上的攝影機並非鋼筆,而是機關槍,綿密的對話與鏗鏘有力撞擊彼此的思辨是子彈,冷冷地打入我的眉心,讓我檢討自己不得其門而入,是否是功課做得不足?抑或對世界不夠關心?
輾轉約莫十年過去,我與電影的關係更加密不可分,平時觀影並無刻意迴避高達作品,但也沒有積極補上,除《狂人皮埃洛》之外只多看了寥寥幾部,依然感覺與他的頻率對不上,甚至 2022 年底他過世時,同溫層對他一遍遍地哀悼、緬懷與歌頌,我也如看他電影時的感受一般,疏離無比。
高達真的如想象中那麼可怕、高傲又嚴肅嗎?還是我只是在不對的時間點初次接觸他?
為了本次寫作,我挖出他接連著《狂人皮埃洛》所製作出來的《男性,女性》(Masculin Feminin,1966),片名即饒富文字趣味,並排陳列兩種性別,既非對立的「男性 vs.女性」, 也不是用連接詞囊括在一起的「男性與女性」,加上法語中 Masculin 和 Feminin 可當形容詞也可當名詞的多義性,更多了兩者互相修飾之詮釋。
本片創作的 1965 年,正經歷法蘭西第五共和國首次總統直選,由起草法國新憲法的戴高樂不意外地當選,延續右派軍系政權,那是六八學運尚在醞釀,遠方的越戰正如火如荼進行中的年代,高達憤怒之餘,也在作品中埋藏眾多對世界的提問。電影以論文般的分段結構組成,敘事並不依循單一人物的成長曲線發展,角色行動少,而多用他們之間的長篇對話呈現,提問的主角有時甚至以畫外音方式待在鏡頭外,塑造出類紀錄片的訪談感。
特別的是,儘管角色們總是滔滔不絕,那些語言卻鮮少往內心裡鑿,觀者看見他們對社會的批判與觀點,卻摸不太清他們對彼此的想法與情感,高達像是透過一來一往、越辯越模糊的對話,讓觀者一同掉入語言的漩渦,並以之體現他對快速變動世道的感受──人與人/國與國的溝通變得便捷,看似更加緊密,卻更難瞭解彼此。
從尚-皮耶.李奧飾演的男主角保羅口中拋出的那些疑問,高達自己也無解。片名副標「十五個準確事實」是個天大的諷刺,因為他也是卡在中間、拒絕沉默的「沉默的一代」,既對上一代的保守感到不滿,又無法像戰後嬰兒潮世代的年輕人,在快速人口擴張及蓬勃經濟發展中成長,一邊喊著打倒右派、愛與和平,一邊擁抱密集資本所構築出的美國夢,從小於消費主義及無孔不入的廣告薰染下,潛藏著自我商品化之風險。高達在《男性,女性》中嘗試以游移視角,呈現那被他命名為屬於「馬克思與可口可樂的一代」之群像。
《男性,女性》有著不受框架的奔放形式,音畫斷裂、刻意抽空背景聲,以及時不時穿插槍響等等。然而,高達的手法越不羈,我卻越感覺到他的焦慮與紛亂,劇中人物講得越多,越像是用語言為自己(也為高達)披上防護罩,使他人看不見真心。正如保羅的好友羅伯所言:「男性(masculin)能拆解成面具(masc)和屁股(cul)。」面具是他們的尊嚴、理想,以立場、知識及權力捍衛自身存在價值的習性;屁股則是難以抑制的性驅動力,是男人之間無聊的性玩笑,調侃女人性徵的幼稚行徑。而一旦抽去這些,缺少了雄風、性吸引力、依附身邊的伴侶、意識形態和社會地位,他們又剩下什麼?
相對的,羅伯以刻板眼光檢視女性,貌似空無、無法拆解,但空亦有空的力量,能夠變通、柔韌地容納異己意見,feminin 去除內核之後的「f____in」,既是電影的尾聲,也是終結男性的武器。在本片思緒紛飛話語漫天的敘事中,死亡陰影始終存在,在電車上、保齡球館外、大街上,荒謬且猝不及防,並且遭謀殺或自戕的都是男人。一場女主瑪德琳的好友卡特琳在保羅面前玩弄斷頭台公仔模型的戲,正暗示著故事結尾保羅乃受三位女角聯手設計而「失足墜落」身亡。
儘管潛藏死亡危機,片中女性仍對男性充滿無可抵禦的吸引力,且並非以 femme fatale(致命女郎)的形象登場,她們多半清新、時髦,即使從事性交易者,也看起來稀鬆平常,而沒有過分低俗化、汙衊化的模樣,角色口頭上談性、避孕和墮胎,但較具張力的性場面只出現在片中片的銀幕上。
或許憤世嫉俗的高達骨子裡仍是浪漫的,只是他不想也不擅於用世俗慣常接受的模式表達,如同字卡提出「人能控制的是無用的思想,而不是最重要的情感」,因此這些浪漫僅在精心編排的思辨夾縫中零星地竄出。劇中保羅對瑪德琳鍥而不捨的追求與爾後的迷茫,呼應了高達自身的情感狀態。製作本片時,他剛與繆思 Anna Karina 結束眾人稱羨的關係,又尚未拍攝《中國女人》結識下一任伴侶 Anne Wiazemsky,處於兩段感情之間的銜接空窗期,他在電影第一個場景,保羅遇見瑪德琳的咖啡廳,就安排了自己的客串,飾演一名想帶走孩子,而被憤怒妻子一槍打死的丈夫。
這一回,高達的槍沒指向螢幕前的我,反而對準他自己,用影像處決自己,這樣激進的高達,竟同時也能讓保羅說出「世界的中心是愛情。」如此天真浪漫的話,死了都要愛的衝動,好像讓他變得沒有那麼孤傲,沒有那麼有距離感了。
全文劇照/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What is your greatest ambition in life?」
「To become immortal⋯⋯and then die.」
──寫在 1960 年的《斷了氣》。
法國電影導演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於 2022 年接受安樂死。他把槍對準自己,亦指向眾人,這是因為他對電影充滿了愛,所以他的電影裡才長出了恨、暴力、死亡,以及積極的行動,與存在的意義。
《釀電影》終於在高達離世的兩年後,推出「紀念高達」專題,預計收錄多篇文章,與讀者共同回望高達電影裡的,愛與死,玩笑與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