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個人活著,都在追索生存的意義,要嘛用功成名就、富貴榮耀來光大門楣、證明自己;要嘛以各種排行榜、成績、成果來展現努力的收穫,說服自己這趟人生沒有白來。然而,有得就有失,有贏家肯定也會有輸家,有人全拿,就一定有人淨身出戶,一敗塗地。但我們無法逃脫這個社會文化符碼與意識形態縝密交織的天羅地網,人人身在其間,生活其中,也深受其害。
但意義虛無飄渺,無論是否曾經抓住,都可能在某一刻回首,或是驀然從夢裡驚醒時,發現心底空缺了一塊,疑惑這輩子的汲汲營營,到底獲得什麼?
鬼的世界是人間的延續,也是折映。在「鬼才之道」裡,鬼像生者一樣遍地遊走,重溫記憶,看著活人的時間在自己停止的時間中流動,並恫嚇活人,以單調純粹的標準來審核自己與他人的價值。平凡無奇就是沒有意義,就是虛無;唯有被看見、被傳誦,才有存在感,才能活著。這不只是在描繪一個鬼的價值圖譜,也在說人。所以鬼群們追求成功、追求被聽到被看見,卻不追求平淡深刻的愛與連結;一旦被遺忘、不再被恐懼畏怕,鬼就會如同雜訊般消失。
以鬼寫人,在中國、日本有悠久的傳統;因為人世有太多裝模作樣、規規條條,鬼的世界則剝下這些矯揉做作、虛偽不實,直接披露赤裸的真情實意。愛就愛,恨就恨,怨就怨,貪就貪,癡就癡,都做鬼了還跟你客氣什麼。所以蒲松齡的《聊齋誌異》、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袁枚的《子不語》都是這套傳統的集大成,表面寫鬼狐精怪、道德報應,實則就是寫人生百態、社會真相。鬼不可怕,人才駭人。
在「旺來大飯店」全體追逐網紅時,凱薩琳說了一句:「為什麼做了鬼,比做人還累。」切實反映了這個鬼宇宙作為人間的延續,等於將人的比較競爭持續下去,而且更加單一、限縮,你要出人頭地,只有成為厲鬼,而且還必須將這個名聲無止盡地保持下去,否則就會像玉山小飛俠一樣被遺忘、被消失。但這也是我們經常會感受到的情緒:「為什麼做人這麼累?」、「我們不斷地追求,到底圖的是什麼?」
就算得到第一,你有自信保持下去,永不被遺忘嗎?
電影裡形形色色的鬼,也映照出現實世界某些人設或刻板印象。例如長官就是個以利益衡量「個鬼」價值的慣老闆,而且只要你有利可圖,他前一刻怒目金剛般的惡狠眼神,下一秒就會變成菩薩慈眉善目。
凱薩琳是個面惡心善的前輩,也是個認真看待工作的鬼,象徵著那些持續精進自我、努力不懈卻從不驕傲自滿的各行各業代表,但她也是最容易被潮流遺忘、被愛好新奇的人們拋諸腦後的那群人。或許有人會說,哪有,我們也很愛蔡依林的地才精神,或是超認真少年的工業風。但捫心自問,這世界有多少人能對抗得了速食文化?快速致富、短暫戀情、一夜暴紅的魅力,難道不是緊緊揪住大多數人的心嗎?
潔西卡就代表這樣的人,她有魅力、有想法,認為凱薩琳只是過時的老頑固,自以為是,將別人當成廢物,一味打壓新人的前輩;所以沒多久就獨立出來,憑藉自己的努力成為新一代的鬼后。她就像許多財經書中常會列舉的成功典範,因而成為另一種慣老闆的典型,但比起長官,她還是多點人情味。所以她識才,能看出辛亥三姊妹的鬼點子精妙之處,卻強迫她們將自己的創意與夢想化為她成功的鋪墊;她在旺來驚嚇網紅大作戰中搞小動作、綠茶婊的表現,雖然很賤,但願賭服輸的表現,也讓人很難真正討厭她。
同學則是一個平凡而努力,卻被社會價值觀銷磨到心力交瘁、自卑不堪的眾多平凡人代表。雖然現在最流行的心靈雞湯是愛自己,但我們都知道,在教育現場、社會職場與更多人的心目中,賺多少錢、職位多高、分數好不好,一直都是用來客觀評判一個人價值的標準。是的,客觀意味著,人的存在並不重要,因為衡量的尺度擺在那;客觀意味著,我不用花更多的時間、心力去愛、去體會、去聆聽一個人真實的心聲、挖掘他的優點與真正的價值。人不是機器,我們卻選擇用為機器評比的方式來為人打分數,這不是很殘忍嗎?而同學就是這套標準體制的犧牲品。
我們何嘗不是呢?有人會說,誰不是這樣活下來呢?
所以,哪位倖存者不是帶著傷痛活著呢?那為什麼要將這份傷痛持續下去呢?不過,這也不是要大家溺愛寵慣孩子,而是停下腳步,放下手機,好好聽他們說話;不是要他們不要努力,而是肯定他們的努力,並看見他們在努力過程中綻放的光芒。Makoto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那個看見光的人,他不僅僅是因為有同樣的遭遇而能懂得他人的脆弱及辛苦,他也以自己樂天的個性對抗世界。
因此,「鬼才之道」的精彩之處,並不單單是描繪了一個厲鬼宇宙,還以獨創的方式,為我們呈現華語片幾乎未見的鬼情冷暖、鬼群之間的勾心鬥角與成王敗寇圖像。如果像「開心鬼」、「陰間大法師」、「倩女幽魂」描摹出陰冥世界的部分剪影,「鬼才之道」就是讓以現實職場、媒體文化為基底建構的宇宙更為完整宏觀。
而其中隱蘊的道理與哲學況味也非常直截,就是「存在即意義」。同學也許很廢,旺來大飯店的眾鬼也許很老派,但他們能以自己的力量去擘劃、去開創一個他們獨有的鬼故事。重點是,你願不願意好好面對自己,並且認真努力去說好一個故事,即使發生問題也能隨機應變,好讓對方嚇一大跳。
或許,這樣也能讓對方澈底放下那些束縛著他們的事物,面對真切的情感與自我,學著更謙虛地看待事物,看待那些我們看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