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時間,演員們留下來進行正式演出前最後一次排演。
來探班的王老師臨走前,再三告誡育貞要像平常排演的表現去演出。
「只要照我的話做,我們就能輕鬆拿下冠軍。」
王老師的一席話,讓育貞的胸口有如一顆巨石壓著,讓她差點喘不過氣。
開場的部分都中規中矩;因為排演實在太多次,表演大抵上都固定,原先常常即興演出、難以捉摸的敏寧,能自行加戲的空間變窄了。最近幾次的預演,她的演出都沒太大的變化。
演到大野狼吃掉小紅帽的橋段時,如同以往育貞預期敏寧會先用紅領巾圍住自己的脖子,才借位擁抱上來,自己則順勢倚靠對方的胸膛,好讓大野狼的身體能完全擋住觀眾視線。
I’m going to devour you.
正當育貞傾靠敏寧的胸部,閉上雙眼準備好被纏繞領巾,側頸部一陣疼痛。她立即張開雙眼,發現敏寧半開的嘴露出牙齒,還掛著一縷蜘蛛絲般的口水在空中散開。她背脊發涼,確信被偷咬:咬合的部位留有濕濕黏黏的觸感。
育貞腦袋一片空白,愣了半晌,但演出仍在進行,只好先退場;顧及團員們的和氣,當下並沒有大聲張揚。
牙齒碰到肌膚的觸感讓育貞覺得很噁心,甚至很想立刻衝去洗手台用力沖洗。「會不會很明顯啊……」擔心脖子上的齒痕,忘了要講的台詞。
「妳怎麼了,需不需要休息?」察覺異狀的可蓉立刻叫停。
「沒、沒事啦──想到這是最後一次排練,就、就很緊張……」她吞吞吐吐地回覆。
看到育貞臉色慘白,可蓉也不忍苛責,只是給她大大的擁抱,並在她耳旁用溫柔的音嗓鼓勵她:「妳演得很棒,正式演出的時候放輕鬆就好。會緊張的話,就想想我現在對妳講的話。一切都會很順利的,放輕鬆就好。」在可蓉話語的撫慰之下,不知怎麼的,育貞頸子上的噁心觸感就消解了。她的臉慢慢回復血色,心跳也不再紊亂。
「對啦,妳不要給自己這麼大的壓力啦。」見狀,家慈也湊上去擁抱她,「我們都在呀。」
「謝謝妳們,我感覺好多了……」育貞有些猶豫,接著說,「一定是我反應過度。」
對啊,敏寧應該不是故意的啦。都是我自己反應過度了。
最後的排練終於結束了。敏寧不發一語看著家慈和可蓉先後離開。
可蓉離開前,還不忘轉頭跟三位姊妹「感性地」說:「就算演出結束不用再聚在一起排練,我們都是好朋友喔──」
Best friends forever.
家慈哭到不能自已,在三人身上蹭來蹭去──是想在這三個有共同目標的好戰友身上留下自己的味道也說不定。她們並不排斥家慈用這麼直截的方式表達感情就是了。
「正式演出的時候就加油囉。」互相鼓勵後,她們就解散了。
「洪育貞,有『重要的事』只想跟妳一個人講。」
幹嘛搞得這麼嚴肅,害人家很緊張。育貞心想,停止收書包,轉過頭面對她。
「好啊。」
整個教室只剩她們;頓時整個校園安靜了下來,彷彿全世界僅剩她們兩個。
敏寧沉默下來;令人窒息的靜默持續著,彷彿空氣慢慢凝固,令她喘不過氣。
「好啦──我現在整個人都是妳的了啊。」感覺等同尷尬的育貞打破沉默,「想講什麼?」
「就剛剛啊,」她停頓了幾秒,「我咬了妳一口。」
又好像嘀咕了幾句話,育貞沒能聽清楚,只能搖搖頭。
敏寧又深吸口氣,才緩緩說出來:「很抱歉。」
「沒關係啦,」育貞顯然預料對方會先提起,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便很自然地回話,「我知道妳不是故意的。」
換敏寧開始搖頭,欲言又止的樣子。
「真的沒放在心上哦,」育貞嘗試安慰她,卻找不到比陳腔濫調更適合的話。「妳不要太自責啦。」 她自己十分清楚。
「不是!」敏寧惶恐地叫了出來。
「不是什麼?」
「不是『不是故意的。』」
育貞滿臉疑惑,試探性反問:
「什麼『不是故意的』──什麼意思?」
「我是,」敏寧又停下來,內疚地看著地板,結結巴巴繼續說:
「真的想吃掉妳。」
育貞的警戒心升高,渾身肌肉變得緊繃,有點喘不過氣,感覺像是有個結塊卡在喉嚨。再怎麼捉弄人也要懂得適可而止:育貞自覺剛剛演得很爛;但敏寧現在反過來用更爛的演技來挖苦自己……真的不好笑。
「我根本不在乎什麼話劇、不在乎這所爛學校、不在乎美瑛、不在乎可蓉或家慈──我只是想待在妳身邊。」
育貞更困惑了;她也想跟大家在一起:在一起演戲、念書、聊天、吃小點心,很快樂呀。可是,敏寧沮喪的表情跟剛剛偷咬自己,與她現在「坦白」的內容完全兜不起來──她想講卻又講不出來而扭動嘴角、皺眉的表情,同時令育貞恐懼。此時,育貞覺得自己就像面對一隻滿身負傷的犬類──看起來楚楚可憐;可是,又怕牠下一刻要撲上來咬斷自己的頸動脈。
「她是狗狗,還是野狼?」這種疑問盤據心頭,育貞變得焦躁不安:她頭一次不知道該如何和這位國中認識到現在的好朋友相處──初次意識到:原來從沒認識真正的她。
「妳又整天跟劉可蓉那淫蕩的賤婊子貼來貼去、摸來摸去、抱來抱去──看了就很不爽。明明我先認識妳,又跟妳相處最久──她才認識妳多久?一個月、兩個月──頂多兩個月而已?──憑什麼跟妳摟摟抱抱?」
育貞的恐懼感變得如此具體,像匹潛伏森林深處的狼,虎視眈眈,似隨時會將她大啖而盡。她渾身發抖,雙腿癱軟。
「我滿腦子都在想妳,『朝思暮想』,無時無刻無不想妳──就連現在:強迫自己每天來這所女子監獄,繼續忍受那些穿袍子的老女人、那些只會拿課本咒罵學生都是笨蛋的老師、身邊乖得跟綿羊一樣的愚蠢女高中生──只要跟妳在一起,就算被綑綁在座位上,我沒差。只要能待在妳身邊。」
「不要……」在心裡默念;育貞猛搖頭,似乞求對方不要再說下去了。
我喜歡妳。
育貞的心彷彿被人徒手扯開,於此同時腹部像是狠狠挨了一記重拳,反胃難受。她一直嚮往被人告白,用浪漫的方式告白;面對喜歡的人直球對決,她就像小公主那樣看著對方含情脈脈的眼神、靜靜聆聽對方聊表情意。她就在對方說出「我喜歡妳」的時候,屏住呼吸──哪怕不到一秒──嬌羞地低頭,給個樂曲的起音:發出「嗯」的聲音,然後點點頭,專屬她倆之間「愛的樂章」隨之奏起。在這首樂曲伴奏的氛圍中,只消閉上雙眼,魔法就會在唇間綻放開來;睜開雙眼之際,面前的「他」就是她的王子:眼神之中只有自己的笑容。
「想跟妳在一起──」
「不要……」
按捺不住慾火的敏寧順勢吻了上來;猝不及防的育貞,在意識到對方嘴唇貼在自己嘴上時,雙唇的門扉已被敏寧的舌尖撬開一些:育貞感覺門牙被稍微頂到──
「不要!──」用力推開她。
育貞心中童話般的幻想世界被敏寧的突襲吻狠狠擊碎。噁心、反胃、厭惡──所有負面感受篡奪原來對情愛的遐想:什麼「洋溢幸福」、「快樂」、「美好」──在對方嘴唇抽離之際,灰飛煙滅。
敏寧被用力推開。對上眼的瞬間──對方充滿憎恨的眼神──敏寧就知道自己搞砸了。她伸出雙臂想搭住育貞的手,試圖挽回一點殘存的友誼。
「不要碰我!」育貞急忙抽開,像看到有毒生物;同時感到後悔。
「我、我的意思是……」
手機突然震動。
「我媽找我。演出加油。再見。」
她拔腿狂奔──心臟和肺部要脹裂般的痛楚、雙腿肌肉撕扯著、汗水如潦自髮際傾倒而下,睫毛都被潤濕而沾黏在一塊;她眼前糊成一片。
快離開這裡──
她感覺水流從眼角滾落,滴到衣領,側頸部感覺到濕潤觸感,接著悶熱──大口喘氣,衣領勒得她快喘不過氣──
得趕快逃離學校才行──
逃出校門後她才敢解開紅領結,解放被勒住的氣管;她繼續奔跑,與其他還在外遊蕩的同校生擦肩而過,但不理會任何人,死命狂奔──
快逃、快逃──
好不容易逃到夠遠的地方,育貞停下來,彎腰撐著膝蓋用力喘氣;手提書包太重了,她隨手擱在腳邊。她雙腿開始發軟,站都站不穩了,順勢蹲下。旁邊的行人都在看,但她顧不得形象、顧不了會不會露出內褲,坐了下來;現在汗水淋漓的,路人看到也只會想「哇勒這女生剛掉水裡是不是?」根本不會注意她的內褲對不對?
想到這裡,眼淚就流了下來。她突然覺得很不甘心:「為什麼不能更成熟處理這種事呢?」換作可蓉,會不會更圓融回絕?她會不會冷靜地說「我會考慮看看。」然後過個幾天,像沒事一樣,又回到平時一起吃吃喝喝、玩鬧的生活?換作家慈呢?假裝反應遲鈍,用力裝傻搞笑「噢原來是整人節目嗎?真被妳唬得不要不要耶哈哈哈──」然後故作鎮靜,伺機逃離──
結果,她什麼都沒能做到、什麼都做不好。
媽媽的訊息救了育貞──或說,給育貞逃避現實的藉口。
「洪育貞。等下下課幫馬麻拿生活費去阿嬤家給看護。早上不是請妳拿放在桌上的信封?整個拿過去。還有,順便去附近超市買點食材。一起送過去。回來再給妳錢。」
正式演出該怎麼辦?從國中到現在就只跟她要好──其他還聊得來的朋友都考去別的學校;沒敏寧的話,她就真的孤伶伶一人。當初若不是敏寧跟著舉手,她很怕真的就自己一個,跟一堆不認識的人演戲。結果咧?怎麼對人家的?──像看到髒東西一樣躲開──
她遵照媽媽的指示先走到離學校最近的全聯。看到冷凍櫃的各種紅肉,讓她不由自主顫抖起來:聯想到自己在敏寧眼中,就像那些紅肉,雙腿就發軟;頓時,空氣中彷彿瀰漫肉的腥臭味,令她一陣倒胃。
她最後改買蔬菜、水果,並買了塊蛋糕,匆匆離開。
去阿嬤家的路上,育貞想著敏寧的臉:像是不小心打破東西,愧疚的表情。她忽然想起敏寧國中的時候也很會破壞東西。很好笑:明明會突然「牙起來」砸破窗戶,或在修女到班上做宣導的時候突然站起來頂嘴,不小心翻倒自己桌上的午餐附餐的飲料時,敏寧卻滿臉虧欠的模樣。明明自己都沒放在心上的,敏寧隔天一早竟然還滿懷歉意,在她桌上放飲料賠不是。
咦?一想到她,就感覺國中整整三年,每分每刻都有她在身邊。想來又覺得好笑:育貞跟敏寧相處的時間,甚至比跟自己媽媽相處的時間更長、更長許多。畢竟,她媽媽去辦公室的時間,基本上,跟她上學時間完全錯開。如果一天跟媽媽講話不超過十句(大部分都用Line解決),她跟敏寧講超過數十倍、甚至百倍──她跟敏寧可以說「形影不離」也不為過。
為什麼?
幹嘛呢……為什麼要想吐……?
「女生不可以愛女生。」育貞對自己喊話,「這不是天經地義嗎?」
不行不行、不行──生理上無法接受──沒有!沒有愛女生──不行不行……
不行?
國中以來最好的朋友……呢?
育貞嘆了口氣。
「我好恨她喔……」
想來想去……
「好恨我自己。」
「決定了!」
育貞決定演完之後和敏寧正式講開:到時候應該還是會明確講:
「我還是想喜歡男生。」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間,就已經走到阿嬤家樓下。
阿嬤家離家裡很近,離學校更近;平常在學校,站在最高的樓層往外一望,幾乎可以看到阿嬤家的陽台。只要有心,在正確時段抬頭遠望,似乎真的可以看到屋裡的活動。
她按下電鈴,無人應門。
「家裡……沒人……嗎?──散步嗎?」心想;育貞仍記得,下午的時候,常常看到看護推阿嬤到後面的公園曬太陽,然後她自己坐在長椅上跟附近人家雇請的看護聊天;有時候好姊妹沒空過來,她就自己坐在旁邊滑手機,就等時間差不多了再把阿嬤帶回家。看到她可以忙裡偷閒、無憂無慮的生活,對比自己高中忙碌的生活,育貞心生淺淺妒嫉。
家裡……沒人?她忽然想到,那個家還有一個人,幾乎都會在家,想說可以Line人家:
「九舅~」
「在嗎~」
對方幾乎即時回傳訊息:
「嘿,我在。」
她接著輸入:
「我在樓下惹~」
「可以幫我開門嗎^_^」
這次稍微等了幾分鐘;提袋子的手開始痠了,育貞先把食物放下。開始覺得無聊了,像是模仿抖音舞蹈那樣,她原地踱步、跳起舞來。
「馬上來。」對方回覆了。
「謝謝九舅^_^」
對方傳了個比讚的貼圖。
聽到解鎖的「喀──」聲,她就推開鐵門進入公寓。
「可以上樓了。」舅舅回傳訊息。
育貞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