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為了一場演講趕在兩點前從台北回到花蓮,沒想到演講開始不久,14:47,接到國家災害防救中心的通知,台鐵中斷,這是花蓮新日常。
我們其實已經沒有「回到舊況」的選擇了,只能創造新的路徑,用島上離島特質去思考下一步。不過當然,這是我的淺見,整體花蓮社會氛圍還在「撐」一下、期待黑夜過去的明日曙光。但最近做了許多災難訪談,理解到基本上在花蓮年紀夠大的人,都明確告訴我地震的影響不只是搖晃當下,而是未來數年。
「山上的石頭都鬆了呀。」再遇上水,就會走出不一樣的路。2001年,花蓮光復鄉大興滅村事件,四十幾條人命因桃芝颱風強降雨帶來的土石流,一夜殞落。但當地人都知道,前一年是921。
「空隆空隆......晚上你可以聽到石頭滾下來的聲音。」村裡長輩這樣告訴我,但形容的不是災難當年,而是 2024 此刻,
演講過程投放出畫家陳澄波於 1930 年繪製的作品《東台灣臨海道路》。講者從畫中屋舍、人物穿著談起太魯閣族遷移背景。但我卻忍不住問旁邊的朋友,你覺得畫中的清水斷崖,跟現在(2024)土黃慘綠交錯比較像,還是之前的鬱鬱山野?
就在陳澄波作品完成的前十年,1920年,台灣東部海域發生規模 8 的地震,創下台灣史上地震矩最大規模(不是災害規模) ,我好奇這場強震為當時的東台灣帶來什麼影響?
花蓮住家全倒202戶、半倒231戶、大破350戶、小破514戶,其他建物全倒71棟、半倒46棟、大破52棟、小破64棟
當時蘇花前身的東台灣臨海道路,坍了嗎?(顯然沒有,因為臨海道路的前身「東海徒步道」,1916年著手開鑿,1923年完工,1925年工程繼續將路幅拓寬至可行車。)
當時太魯閣山區崩了嗎?(顯然沒有,因為1937年次高太魯閣國立公園成立)
這場孕震於琉球海溝的強震,沒有為東台灣帶來不可恢復的衝擊,卻隨著百年週期到來,成為近期台灣地震學界高度關注的潛在危機(畢竟台灣周遭要達到規模 8 ,只有它做得到了。而如果真的出現規模 8 的地震,各位準備好了嗎?)
演講的主題是東台灣林業史,但之所以會有「林業史」,是因為在原本空間中生活的人被抽離,國家才登堂入室。這些人怎麼與土地離散?除了日本總督府 1910-1915 年進行的五年理蕃計畫,也因為隨之而來 1917 年反聖嬰現象(低溫造成山林種植不易,產生饑荒)、 1918 年西班牙流感大流行。
自然與文明的推進是彼此交錯,族人被迫遠離山林不只單單是人為的制度與戰爭,也跟大環境(包括氣候)有關。
這正是我這些日子以來好奇的,地震作為一種可預期的不可預期自然,並不是無跡可尋。1951 年縱谷系列地震重創東台灣,當時在花蓮市摧毀的舊警察宿舍是 0206 倒掉的統帥飯店位址。首震沒有全垮、在後續被搖平的天主教若石醫院,是 0403 天王星大樓位址。更不用說 0918 玉里鎮上破裂帶,基本上重現1951年現場。)*更多比較詳見黃家榮老師撰寫的老照片探花蓮大地震
這一切可預期的不可預期,70年來是怎麼被花蓮人逃避 / 接受 / 掌握 ?
一代人的時間尺度內就得以重現的災難,過去花蓮人怎麼面對?現在的我們又將怎麼看待?這些態度決定了東台灣的發展。自然與文明互為因果,這是如果文明將自然放入視線內、思考內的話。
我們可以繼續假裝未來的發展裡沒有自然影響,假裝海水沒有升溫、降雨依如往常,室內裝潢仍以十年前的氣候標準來施作。假裝花蓮沒有在上一個世紀巨震後,滿佈土石流風險。假裝地震沒有百年週期,斷層間也不會彼此引動。
即便有不願假裝的人,其實也很難輕易在社會上找到過去自然災害的蛛絲馬跡(進而學習應對),因為台灣人對災害的記憶力求模糊與遺忘。
就在餘生最後一場涼快夏天要結束的此刻,我其實已經無法再相信花蓮可以回到舊況。所以我開始尋找那些跟我們一樣遭遇重創、不得不尋找新路的區域。2004年南亞海嘯,一舉摧毀了非常多以觀光維生的區域,斯里蘭卡、泰國、馬爾地夫......都是以「年」為單位的在恢復。
他們做了什麼?後來成為什麼?我還不知道,但或許這個城市裡有些人也已經理解花蓮回不去了,失去太魯閣與蘇花路廊的穩定性,我們必須開始談些新的發展路徑。
我們只能往前走了,
石頭正在空隆空隆地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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