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号羊是個幾乎不作弊的小孩。
既然說「幾乎」,就表示6号羊的確是作過弊的。
沒錯,那是國小六年級的某次月考,羊人生第一次、也是至今最後一次,紮紮實實嚐到了作弊的滋味……
說起不作弊這件事,最初和品行操守完全無關。一方面是國小學業實在簡單,缺少冒險犯難的動機,另一方面是偶爾瞧見作弊行為人贓俱獲,被活逮的學生必先狡辯耍賴、繼而哭泣求饒,那樣的畫面真是破壞美感,每回6号羊看了總覺得噁心想吐。
直到那次考試,6号羊與班上一半同學被分到六年3班教室,座位依單雙排區隔不同年級,防止左右學生串通舞弊。
考試過程一切順利,數學題目對6号羊沒有太大難度,滿分是可以預期的結果。
下課鐘響,監考老師宣布停筆。擔任收卷的排長,羊志得意滿地催促前後同學趕緊交卷。
咦?
點收考卷時,6号羊無心一瞄,卻發現第1題──對!通常是最簡單的第1題,大家都選(4),獨獨羊竟寫了(1)……
這是怎麼回事?題目明明給了圓周求直徑,只要輕鬆除以3.14,答案就出來了,怎麼同學全笨到寫錯了呢──
羊在心中默唸題目,「……請問圓的半徑是多少?」啊啊啊啊啊~是「半徑」!第1題有陷阱,答案還要除以2才對!
6号羊慌了手腳。
真是不甘心!為什麼這麼粗心?為什麼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羊不甘心到了極點!
「不甘心」很快轉化成一股補救疏失的執念──
只要加個「ㄥ」,把「1」變成「4」,問題就解決了!
是啊!拿筆很快~很快~很快畫一下,根本不花多少時間……
反正這題本來就會寫,只是一開始沒看清楚,發現之後訂正回來,不能算作弊。
「哎喲!你們怎麼都不寫座號啊?」6号羊刻意拉大嗓門,好掩飾自己投入了魔鬼的懷抱。
「算了算了,我替你們寫就好,大家先回教室吧!」真是個爛理由,羊想起來臉都會紅。
幹壞事比想像中容易多了──
教室裡的學生很快走個精光,監考老師正低頭清點考卷,6号羊拿起筆、假裝替同學好心填上座號,但見筆尖咻地輕輕一滑,說巧不巧就把自己寫錯的「1」順手更正成「4」……
大功告成,犯案時間不到0.5秒,6号羊從容不迫、連大氣都不喘。原來只要給自己一套說詞,任何壞事都能幹得理所當然。
「幹什麼?你幹什麼!」
這聲突如其來的質問,日後經常混搭著不同的情境驚擾在6号羊的惡夢裡──而且,「麼」字還拖著長長的尾巴,吼成了「魔~」的發音……
監考老師赫然矗立在6号羊面前,「你為什麼偷改考卷!」
「我……我沒有啊!我在……我是在寫座號……」
分明是事先想好的藉口,不知為何臨場卻結結巴巴了起來。由於6号羊的座號是8號,此時羊竟不聽使喚在考卷上瘋狂繞著「8」字寫啊寫啊、活像一個縱向的無限符號,力透紙背的藍色原子筆差點就把卷子戳出一個洞……
「你還說謊!你明明改這裡──」監考老師用手比著第1題的答案框指證歷歷。
這不叫「人贓俱獲」什麼叫人贓俱獲?
我哪有?我明明是寫座號,老師為什麼誣賴我?老師怎麼可以隨便誣賴學生!嗚嗚──
再來應該就要惱羞裝哭了吧?真讓人噁心想吐……
於是6号羊打消了狡辯耍賴的念頭,因為羊認識到此刻的自己應該就生得一副破壞美感的蠢樣。想想到底哪根筋不對,為什麼竟把自己搞成自己最討厭的爛人呢?
羊默默低下了頭……
「六年6班6号羊是吧?我會去跟你們老師報告!」
6号羊只覺腦袋嗡嗡嗡地悶脹,待一臉茫然向監考老師鞠躬行禮之後,便拾起滿身狼狽匆匆逃出了教室。
該如何面對老師同學呢?倒不是害怕被兇被罵、甚至當全班的面挨板子處罰,6号羊擔心的是班上所有人會怎麼看待作弊的自己?
原來模範生「也~」會幹壞事的啊?以前那些氣死大家的好成績,是不是都靠作弊騙來的呢?類似的聲音不斷在6号羊混亂的腦海裡漩渦似地打轉著……
好在剛才那可恥的一幕沒被其他同學瞧見,或許這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吧?
6号羊才那麼想,一隻手突然從背後緊緊摟住羊的肩膀──
「第一次被抓哦?」是一位比羊矮了半個頭的男生。
6号羊認得他,他是六年5班的「名人」,一個以頑劣出名、經常因為考試作弊而被叫到訓導處去的「熟面孔」。但羊沒與他同班過,也從來沒講過一句話……
「沒什麼好難過的,以後就習慣了。」作弊「名人」朝羊背後豪氣地拍了拍,「有空到隔壁找我。」
望著「名人」瀟灑離去的身影,這恐怕是比作弊被抓更令6号羊刻骨銘心的事──沒想到,有一天羊會因為幹了壞事而結交一位新朋友……
開什麼玩笑!誰想交這一類的朋友啊──
如今回想,那樣的孩子或許也有令人心痛的故事。不過6号羊畢竟不滿12歲,又不是愛心濫到灑了一地的教育專家,羊只覺自己十分羞恥,羞恥自己曾幾何時竟然沉淪到被學校裡老愛偷雞摸狗的小混混看作同一類的人……
回到班上,同學如常說笑玩鬧,沒人知道6号羊已是行將就戮的待罪之身。
羊一個人苦張臉趴在走廊窗前,等待廉老師何時從樓梯走上來、何時就是世界末日。
不料,適才的監考老師此刻竟三階兩階跨著大步、風風火火朝六年級所在的四樓逼近──
監考老師在走廊上先遇到生了一張國字臉的六年3班張老師,兩人駐足交談,只見監考老師手往本班教室遙遙一指、張老師跟著轉頭,6号羊霎時心虛得躲進窗臺下方,心想兩位老師應該正討論著羊在3班教室所犯下的作弊事件吧?
喘息片刻,6号羊自窗緣探頭,監考老師已經離開,剩下張老師貌似等在走廊邊上踱來踱去。沒過多久,末日審判的上課鐘響、廉老師準時由樓梯間現身。張老師連忙喚住看來尚不知情的青天大人,兩人頓時交頭接耳了起來……
慘了!6号羊心裡有種很不妙的預感……
果然廉老師如聞噩耗一般,一下手捂額頭作勢暈倒、一下踉踉蹌蹌將身體癱在欄杆扶手上,狀似痛心疾首,又像萬念俱灰。6号羊正覺得對不起老師,廉老師忽一抬頭朝教室看過來,羊嚇得蹦一下跳回座位、不敢再向窗外東張西望……
不一會兒,廉老師走進教室,6号羊的頭皮像扎了一千根針又痛又麻。
然而老師什麼也沒說,只叫大家把課本收起來、準備考「生活與倫理」。
「生活與倫理」不像國語、數學、自然、社會,考試只是形式,並不計入學業成績。加上題目憑直覺便能作答,隨便考考也有90分以上,所以氣氛輕鬆愉快。
不過廿分鐘、考試結束,廉老師讓同學左右交換批改,改完後再從第一排依序將分數大聲報給老師登記。
果不其然,同學回報的成績大多100或90幾,只是6号羊的魂魄打從考試前就沒留在軀殼內,他滿腦子緊張害怕廉老師什麼時候才要公審自己的罪狀,如果還有空檔,羊就在心中不停責問自己、為什麼會想貪圖那區區一題2分而讓原本快快樂樂的生活掉進「身敗名裂」的恐懼裡……
「6号羊,」負責批改考卷的同學報出了羊的分數,「……72分!噗哧──」
全班立時哄堂大笑,廉老師聽了也露齒發噱。唯獨6号羊心不在焉,臉上掛著羞慚愧疚的傻笑。
「6号羊,考72分哪?」老師兩眼注視著羊,「來來來,站起來我看一下。」
全班又是一陣鬨笑,6号羊抱著必死的覺悟起身……
廉老師牢牢盯住羊的眼眸,嘴上一面哂笑、一面點頭頻頻。
忽然間、老師的目光閃過利劍一般的凜冽寒氣──
「一個『生活與倫理』考72分的人,真不知道他的人品是怎麼樣的。」
唯有徹骨的嚴寒才能凍得人通體發燙。6号羊一劍穿心,只覺背脊流滑而下的不是鹹澀的汗水,而是陣陣熱辣淋漓的大片鮮血……
不知情的同學笑得更大聲了。羊笑不出來,他明白老師說的不是分數這回事。
坐在後頭的男生捧腹不禁,開玩笑瞄準了6号羊的屁股「啪」的使勁拍了一響──打得好!可以再用力一點,羊多麼希望接下來老師能狠狠教訓自己一頓。
但,沒有……什麼都沒發生。
廉老師繼續登記成績,直到當晚放學,老師什麼話也沒說。
今天逃過一劫了嗎?那,明天呢……
隔天上學,6号羊一樣把皮繃得緊緊的,等廉老師隨時想到追究羊考試作弊的惡行──
然而,又逃過一劫……那麼,後天呢?
直到大後天……大大後天……大大大後天,都經過一個禮拜了,老師還是沒有找6号羊算帳的意思。
轉眼半個多月過去,6号羊依舊逍遙法外。
逍遙……法外?
這一陣子以來,羊內心的煎熬可以用「逍遙」形容嗎?
於是6号羊想起有次在班上和同學打打鬧鬧,脫手的書本一不小心丟中女生的頭,女生翻臉告狀,羊立刻成了罪魁禍首被傳喚至老師跟前報到。
原以為起碼得挨兩個手心,但廉老師只叫6号羊乖乖站在一旁,連半聲呵斥也沒有。整整一節課,羊就站得直挺挺看著老師改作業,師生之間一句話都沒說,空蕩蕩的教室格外安靜,不知是大家都到操場玩耍去了,或只是那一片暖薰薰的夕照烘托出的心理錯覺。
直到放學鐘聲即將響起,廉老師才回過頭來──
「想通了嗎?」
「想通了。」羊好似一個問禪的小和尚。
「你想怎麼做?」
「我會好好道歉。」6号羊口吻堅定,「還有,以後不會讓自己玩得這麼瘋。」
廉老師欣慰點點頭,「我原本該要處罰你的,但你自尊心比別人強十倍,當著同學的面打你、你保證不服氣,八成心裡還埋怨大家都在鬧、憑什麼抓你一個人頂罪?所以我讓你自己冷靜一下,等你想通了、能明白我的用心就好──」
6号羊想通了,關於作弊這件事。
廉老師給羊的教訓在當天就已結束──不,應該說、老師對6号羊的訓誡永遠不會完結。
一罪一罰,為自己犯下的過錯付出代價,聽來天經地義。然而一切過錯若果真有等值的代價可償,一旦前債已清、是不是連故態復萌也能算重新做人呢?
「我已經道歉了、被罰了,你還想怎麼樣!」
人性無不趨利避害,速效的懲處只會換來速效的自我饒恕,不懷善意的責備也只是徒增恨意滋長的自我逃避。為了防止過剩的自尊心急於療傷止痛、忽略了更重要的冷靜反省,廉老師刻意為6号羊免去了在全班同學面前斬首示眾的恥辱,取而代之的、則是藉無聲的譴責在羊的心底留下了一把堅守品格的戒尺……
直到今天,每當6号羊意志薄弱,有時總忍不住生起了抄捷徑、走偏門的苟且念頭,此時、羊的內心必定閃現一道令人凜凜生畏的嚴峻目光,伴隨腦海中一句分不清是廉老師或自己的聲音──
「一個抱持這種卑鄙想法的人,真不知道他的人品是怎麼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