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那
還記得開啟世界大戰的導火線是什麼嗎?沒錯,正是對斐迪南大公夫婦的刺殺。被稱為「塞拉耶佛事件」的此次刺殺案,為的是反對南斯拉夫可能的興起,最終卻導致了奧匈帝國對塞爾維亞開戰,爾後將各自的盟友德國、俄國、英國和法國全都捲入的驚人戰火。暗殺成了表達政治意見最激烈的手段之一,然而也源於政治情勢的複雜,不少暗殺事件均疑霧重重,令人不禁揣想官方公布的,是否就是最終的真相?是誰指使奧斯華向甘迺迪開槍?黛妃之死是意外或是暗殺?到底是誰殺了宋教仁?各式各樣的謎團隱藏在歷史的縫隙之間,有些廣為人知,有些卻遭到湮滅……
1928年5月14日,在今日民權路與自由路二段交叉口的台中州立圖書館(今合作金庫台中分行)前,站滿了揮舞日本國旗、夾道歡迎日本親王久邇宮邦彥來台視察的群眾──儘管根據研究,在日本領台的50年間,共有27位皇族來了34次,在1928這年,更有多達三位皇族前後蒞臨台灣,台灣人可能都歡迎到疲憊了。但說起來,這位久邇宮邦彥的身分不凡。畢業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且前往德國進修軍事,返日後成為近衛師團團長的久邇宮邦彥,從他豐富的軍事歷練中,不難看出是日本皇家在軍事方面備受倚重的領導人物;加上四年前的1924年,久邇宮邦彥親王的長女良子與皇儲裕仁的婚姻,讓他的地位更顯尊榮。
皇儲岳父的蒞臨,讓即使是慣於接待的台灣官員也繃緊了神經。更別提這位大人物是以「台灣駐屯日軍特別檢閱使」的身分來台的。他的工作正是視察在台灣的日本軍隊整備的狀況如何。因此,當他從下榻的台中州知事官邸(即現在位於民權路101號的台中市交通總局)準備到台中火車站搭車返回台北時,短短數分鐘的路程,就出動了多達13輛的車隊隨行。車隊裡將星雲集,除了與久邇宮共搭一輛車的大沼武官長外,隨行的人員還有田中軍司令官、松木中將、台中州知事佐藤續、總督府的本山警務等高級官員。
這樣一段走路都覺得短的距離,能出什麼錯呢?
然而奇變陡生。當日上午9點55分,當久邇宮邦彥乘坐的敞篷車經過現在的民權路,到自由路二段轉備左轉之際,有個身穿著日本「法被」,一副日本商店雇人的模樣;衣襟在胸前交叉,寫有「富貴園茶舖」幾個字的男子,從圖書館前的大樹後倏然竄出,朝著因轉彎而減速的敞篷車飛撲而去。他手裡拿著的短劍微微地反射著陽光。男子從敞篷車的後方飛撲上車,抓著短劍便要往久邇宮邦彥的脖子刺下去──
敞篷車的蓬子成了他的第一個阻礙。接著,是看清楚事態後飛撲上來的大沼武官長。然而,第一擊的失敗並未讓男子就此放棄,他抓住短劍,將它朝久邇宮扔去。慌亂之下的久邇宮雖然躲過了短劍的正面直刺,但卻無法避免被它擦傷。擦過了久邇宮親王肩膀的短劍,在留下一條血痕後,刺到了正努力加速車輛,試圖擺脫刺客的司機左肩。
儘管沒有刺中目標,但男子依然滿意地笑了──他在劍上塗抹了毒藥。依然趴在車上的男子,朝著一片騷動的群眾大喊,「不要怕!我是為了祖國大韓報仇,大韓民國萬歲!」
刺客那聲的那聲呼喊,有多少人聽得到,其實是一個挺大的問題。同樣的,有多少人目睹了那瞬間刺殺的現場?大多數的群眾,應該只是發現了事態有異吧──好像發生大事了。後排的群眾只能從一片揮舞著日章旗的旗海突然停止搖動的這點,推測出有什麼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正在發生。
失去短劍後,男子被一擁而上的臺中女子公學校(今篤行國小)訓導內田賢吉、錦町派出所巡查鄭有弟、蔡福三逮捕。男子究竟是誰?為什麼要刺殺久邇宮邦彥親王?又為什麼要大喊為了「祖國大韓」報仇呢?
男子的姓名,叫做趙明河。生於1905年的他,彼時不過20多歲,正是血氣方剛的時代。然而,這也無法解釋為什麼他願意拋棄大好青春,而當個無論成功或失敗,必然被捕的刺客。此外,一個缺乏奧援的獨行俠,光憑血氣之勇,是無法突破重圍殺入車隊裡的。趙明河,到底是何許人也?
出生於韓國黃海道松禾郡下理面長泉里310番地的趙明河,是趙鏞禹與裴長年夫婦的次男。趙家雖然是貧窮的農民,然而卻也擁有值得誇耀的先祖。作為「咸安趙氏」的後代,趙鏞禹有著深厚的漢學造詣,因家族中多出忠臣,而有強烈的民族意識。趙明河的啟蒙教師正是父親,無疑地他是個好學生,好到趙鏞禹不顧家貧,將趙明河送到附近的私塾,師從漢學者金三風。趙明河本身也熱愛學習,結束在私塾的課程後,他又到了風川和松禾兩間普通學校學習新學。即便畢業後到親戚開的中藥鋪去工作,趙明河依然認真地透過講義自學英文、德文、法文和日語──附帶一提,他待在中藥鋪的時間裡,也學會了如何製作毒藥。
這樣一個聰慧好學的年輕人,不可能不關注當時韓國的社會情勢。而恰好,在趙明河出生的那一年,當時由朝鮮王朝執政的大韓帝國,才因「乙巳條約」的簽訂,淪為日本帝國的殖民地。這份條約,規定大韓帝國的外交權由日本政府掌控,另外日本政府可在韓國設立「統監府」等,成了日本帝國執行日後「日韓合併」政策的先聲。韓國好不容易在1897年擺脫了中國附庸國的地位,卻又在極短的時間內成為他國的殖民地,此間的溫差,使得從知識分子到平民百姓,都刻骨銘心地體會到何謂「亡國之恨」──從儒學家崔益鉉的起義,到明成皇后姪子閔泳煥與其喚起的一連串高官與學者的自盡殉國的行動,再到美籍韓僑田明雲與張仁煥不約而同地刺殺贊成合併的外交顧問,勒姆‧懷特‧史蒂文斯(Durham White Stevens)等事件,顯示出韓國由上到下,都為了擺脫此一條約而拚了命──字面意義上的──發起抗爭。
乙巳條約並未因此這些抗議活動而撤銷,因此,類似的活動也未曾停止。1909年,安重根在哈爾濱暗殺伊藤博文成功,使得他成為韓國近代史上最知名的也最受韓國人尊崇的「義士」之一。1919年開始,更有姜宇奎、金益相等人陸續謀刺時任朝鮮總督的齊藤實。此時,被迫退位的高宗李熙在宮中突然逝世──日本派駐的朝鮮總督公佈死因為腦溢血發作,然而韓國民眾並不相信此說。據傳,高宗之死,乃是因他計畫派遣密使到巴黎和會,公開抗議日本的殖民統治,然而此事提早外洩,因此遭到總督府下毒謀害。
致力於韓國獨立的高宗之死,成了悲憤人民的最後一根稻草。在憤恨交加的情緒下,前往謁靈的人們爆發了抗議日本統治的「三一運動」──估計有大約兩百萬的韓國民眾參與相關的示威抗議與武裝起義,而當時的韓國人口不過一千多萬,相當於每五人就有一人上街頭。由此,不難想像當時的韓國是多麼激烈地抵制日本的統治了。時年14歲的趙明河,又怎能不被這樣激烈的社會情勢所撼動呢?更何況,知名的義士安重根、金九與盧伯麟都是他的同鄉。他們的事蹟,必然在鄉野裡四處傳播,宛若傳奇。
年少的他想要盡力為母國貢獻自己的一份心力:他拚了命的學習。即使在離開學校,到藥房就職後,他仍以函授的方式自學英文、德文、法文和日語。1926年,趙明河看到了黃海道信川郡廳聘任地方書記的考試公告,便去應考。年方22歲的他,竟然一試中的,可見其聰穎。然而,擔任公職的結果,卻是讓他看到許多韓國被日本掠奪的景象,因而越發激起了他的民族胸懷──同年,以純宗李坧病逝為契機,韓國爆發了以「朝鮮獨立萬歲」為訴求的6.10萬歲運動,對於趙明河這樣的愛國青年而言,儘管擔任公職是為了韓國百姓謀求福利,然而另一方面,在殖民政府任職,卻也依舊難以擺脫配合殖民者遂行統治的罪惡感吧?在這樣複雜的情感驅使下,趙明河終於決定拋下甫出生的兒子趙赫來與愛妻吳金全、拋下年邁的父母、拋下官職,前往大阪去刺殺重要官員,謀求朝鮮獨立。
抵達日本後,趙明河憑藉著學到的日語,以假名「明河豐雄」找到工作。勤學的他,晚上還到「大阪商工專門學校」上課。過了一陣子,趙明河認為大阪並非起義的好地方。他想到了流亡到上海「大韓民國臨時政府」,同時也想到了同為殖民地的台灣。趙明河決心到台灣尋找機會,刺殺台灣總督上山滿之進。
從神戶搭船抵達基隆的趙明河,輾轉到了台中。透過職業介紹所,他在日本人池田正秀經營的茶鋪「富貴園」裡工作。這次,他依然偽裝成日本人明河豐雄,來自宮城縣仙台市。
在殖民地台灣,趙明河同樣目睹了許多日本人剝削普通百姓的場景。他向常來茶鋪的台灣人張天弟買了一支短劍,在樹林裡勤練劍術,等待著刺殺總督的那天。然而,總督的身邊戒備森嚴,趙明河一直沒有等到好的時機──直到報紙刊登了天大的好消息:皇儲的岳父久邇宮邦彥親王,為了因應日本即將對山東展開的侵略戰爭,將來台巡視。
韓國人趙明河因不滿殖民統治,來到台灣刺殺日本皇族一事,理當轟動一時。然而考諸現有的史料,會發現此事在當時被提及時似乎相當隱晦。舉例而言,若查閱報端,則會發現直到案發後一個月的6月14日,官方才對外正式宣布「台中不敬事件」的存在。換言之,報導管制至少持續了一個月之久。
另一方面,關於趙明河的動機,在鷲巢敦哉的《台灣警察四十年史話》一書中,也從支持朝鮮獨立,變成因不滿茶鋪待遇,與對自己的前途感到茫然,因此起念自殺。但在自殺前因恰好遇到久邇宮邦彥的巡視隊伍,因此起念刺殺,以轟轟烈烈地走完最後一程──至於對待遇不滿到想自殺又想殺人,卻為何不去刺殺茶舖老闆?鷲巢則沒有說明。
官方的所作所為,很明顯地是想要抹消趙明河在刺殺後高喊的「大韓民國萬歲!」免得同為殖民地的台灣人有樣學樣──說起來,和因為「亡國之恨」與1920年代進入瘋狂抵抗日本殖民狀態的韓國人不同,自覺是被祖國(無論是剛滅亡不久的清國,或剛成立不久的中華民國)拋棄的台灣人,在1915年由底層群眾發起的西來庵武裝抗爭事件,在失敗而慘遭屠村後,台灣自此轉向由高級知識份子與社會菁英階層領導的文化抗爭運動。那恰好便是趙明河來台生活的1920年代。在此時期,台灣最具代表性的抗爭活動,便是由林獻堂所領導的「議會請願運動」。
於是這或許也解釋了當時正在海外旅行的林獻堂,在其《環球遊記》中記載他讀報時看到特電,指出「台灣臺中發生某重大事件,有關於上山總督之進退,佐藤知事及內務警察兩部長,皆提出辭表矣」時,對此事儘管並無詳加描繪,但卻特地添上「余甚望其有為之犧牲,而不願其無謀之蠢動也」評語的原因了。愛才惜才的林獻堂,不會對一條生命的就義漠然以對,然而或許對於林獻堂而言,與日本政府作對,不見得是最有利的反抗方式──至少不會是他提倡的反對方式。
儘管如此,同為殖民地的台灣人,畢竟還是相當能同理趙明河的刺殺舉動。知名的台灣文學家王詩琅正好是趙明河的獄友。日後被訪問到此事時,王詩琅認為此舉「實在是勇敢而痛快地一件大事」。
對於此事,日本政府選擇以「台中不敬事件」作為描述,重點放在被刺殺的皇族,對於被刺殺的原因則選擇輕輕帶過;另一方面,韓方則高舉「義士舉事」的大旗,標舉趙明河赤誠的愛國之心。
那麼,事件發生地點的台灣呢?我們該用什麼樣的語彙描述此事?從我們選擇使用的詞語中,往往照見了事件的某些焦點,從而掩蓋了另外一些層面。在事件發生即將百年的今日,如何討論這樁影響台灣殖民政局甚鉅的事件,也反映了我們如何看待我們的歷史,乃至於我們自身──現今,在眾多人士的努力下,在趙義士舉事的場所近郊,已有紀念碑紀敘此事。然而我們對此事的所知,是否已然足夠呢?我想並不。紀念碑不應是我們對此事的蓋棺認定,而更應是對此事進行深入探查的一個開端。
此事發生之後,台灣的政局出現了極大的動盪:在1928年6月到7月間,台灣總督上山滿之進、警務局長本山文平、總務長官後藤文夫、台中州知事佐藤續等人相繼引咎辭職。趙明河的驚天一刺,雖然可能未必能讓朝鮮即刻回復獨立的地位,但確然地改變了歷史行進的方向。
趙明河在刺殺久邇宮後立即被捕並押送到台北刑務所。1928年10月10日,他在台北刑場遭到絞刑,死前他說,唯一的遺憾是沒有看到韓國獨立,大喊「大韓萬歲!」後,慷慨赴義。
1929年1月,遭刺殺的久邇宮邦彥因可能為腹膜炎的急性腹症過世。針對久邇宮的死因,韓國認為係因遭到趙明河的毒劍擦傷,因併發症逝世。日本則拒絕承認久邇宮在該次刺殺事件中有受到導致此病症的傷害,而是急病身亡。這兩者的說法都不無可疑之處──趙明河若在劍上塗毒,且未刺中目標,而僅是擦傷,但毒藥卻能進入身體之中,並在數個月後導致身亡,那麼他塗的是什麼樣的毒藥?竟如此厲害。另一方面,身強力壯,還可前往殖民地巡視的久邇宮突然間「急病身亡」,又缺乏適當醫學證據的狀況,也確然引人疑竇:久彌宮難道不是因為受傷後照護不佳,因併發症身亡的嗎?
趙明河是否真的是殺了久邇宮的兇手?這或許將永遠是歷史的謎團。我只知道有一件事相當弔詭:這是一樁兇手願意認罪伏法,被害者卻堅稱不是為他所害的兇案。儘管如此,那並不妨礙韓國民眾認可他以一介青年之身,卻勇於拋妻棄子、背父離母,放棄屬於自己的溫暖天地與偉大前程,而捨身為韓國取義。
※本文承蒙修平科技大學金尚浩副教授提供相關資料與協助考訂,特此致謝。然而若文章上有任何論據失誤,責任均在作者。
參考資料
金尚浩,〈抗日英雄的建構與記憶--趙明河義士在台灣的義舉意義〉,第一屆西太平洋韓語教育與韓國學國際學術會議會議論文,2011年6月
金尚浩,〈被扭曲的英雄故事——趙明河義士台中義舉的歷史真相〉,趙明河義士義舉90周年紀念研討會,2018年。
張俐璇,〈當我們討論趙明河,我們討論的是什麼?——林獻堂《環球遊記》、台北韓國學校暨新世紀台韓交流觀察〉,趙明河義士義舉90周年紀念研討會,2018年。
陳煒翰,〈日本皇族的殖民地台灣視察〉,台師大台史所碩論,2011年。
王文隆,〈【歷史趣聞】 趙明河捨身行刺〉,《人間福報》,2019.12.18,2020.03.29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