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上是羞愧還是要強,但我依舊旋開了粉底試著在因為昨日哭腫的雙眼上抹開了遮瑕。也或許是補償的心態,在破碎不堪之後還試著把自己拼湊回去,並閉口不談。 昨日的事就停留在昨日。 人們都是這樣說的,但昨日和今日沒什麼多大的不同,只是原本的窒息感達到高點後消失,作嘔的不適也是。但那些都只不過是間歇性的和平與安寧。 我瞧著鏡裡的自己,要說麻木還是適應,我早就看不見一個哀傷的女子,反而是清晰無比、像配發作業般檢視哪裡需要掩蓋疲憊。有那麼一秒,是有一秒,覺得這個社會太過變態。 人總在某個瞬間意識到自己再怎麼掩蓋也蓋過不了事物的本質,而改變為什麼看似遙不可及?也不光是這些人,包括我,也不是不想就此與那些不安及苦難訣別,只是現實依舊是現實。因為改變代表捨棄,而捨棄需要多少資源?很多,非常非常多。我依舊得回到家,坐在餐桌前,演著兩個人的女兒,三個人的姐姐。縱使我不想,縱使我渴望另一種自我。 或許有人會說為什麼我這麼地不知感恩? 但或許瘋的不是我,是大家都被說服得很好。在長大的過程中我沒想過自己的家庭是個多奇怪的家庭,也沒想過我過得生活是多奇怪的生活。直到我看得見他人的家庭,直到我見過其他種生活。頓時我一瞬間明白了,且絕望了。我一直以來努力修補的自我是無法修補好的,直到我離開這個屋子裡,直到我離開這個坐著六人的餐桌。 直到我離開所有的幸與不幸。 我明白了母親的破碎,但是她沒有成功地面對她的破碎,所以現在我也感受到了她當初的破碎。若我這樣告訴她,她肯定會很悲傷,很悲傷。但我也沒辦法改變什麼。一切因有一切果,一切果皆由一切因。 於是我想我是個要強的人,遮瑕的目的不是因為他人審視我的羞恥,至少我在他面前崩潰大哭時不感到無地自容,但隔日我悄然無聲的離去是一種逞強。 我總把問題留給自己,就像不會讓人來幫我上遮瑕膏一樣。而我想過問題的主因,和成因,但目前我的臆測是習慣性的無助讓我意識到他人無法給予幫助。也或許是對於他人需要幫我解決問題的愧疚感。至少我父母從小到大耳提面命我的,是不要帶給別人麻煩。 但萬一我就是個大麻煩呢? 萬一我就是黑眼圈本身呢? 琴房裡強烈的白光使人暈眩,我感到焦躁,感到不安,感到他人在離開我,感到理智已經在邊緣遊走。我試著帶回自己到當下,但當下又是什麼?一切的一切像是一場虛假的夢,而我好像從來沒真正地醒來過。 「是不是因為我太脆弱,所以他們在遠離我?有沒有可能他們落下了我?有沒有可能他們再也不會和我親近了?為什麼我感到我在失去一切?我要瘋了,我要瘋了,我要瘋了。」 遮瑕膏沒有讓黑眼圈就此消失,我的那些快樂也沒有讓我的哀傷消失。 我試著還原那天我對他說的話,算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把自己的傷疤在他人前面掰開,赤裸且真實,比在讓他褪下我的短裙時還感到赤裸。但那是一種絕望,是退無可退裡最後一絲的希望。人都說不能期望他人的救贖,但偏偏我就是這麼期待著。 期待著他在看見我貧瘠且荒涼的無主之地後,還會愛著我的這個皮囊,甚至更愛,甚至無法失去。 我要的是這種變態的愛,才有活下去的勇氣。 所以人為什麼不徹底的消除傷疤呢?一是做不到,二是不願意。是想證明自己就算破碎不堪也值得深刻入骨的一場絕世愛情,是想證明自己就算醜陋也比其他人還優越。 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崇拜與愛慕。 於是我又看向鏡中那個完妝,一如既往、光鮮亮麗且體面的自己,想起來母親對我的一個總結:「妳活得不夠真實。」 但母親啊,那樣又怎麼樣呢?誰活著不靠衣物蔽體?而哪個是真實重要嗎?萬一我生來就是如此呢?萬一我們生來就是需要粉飾難堪呢?我就是無法直視著他的雙眼,然後在流淚的當下,依舊忍下哭腔且要強地告訴他我沒事? 我心裡一直有塊高原靠海,那裡始終天晴,風卻很大,而空無一人,只有海鳥乘著海風劃過天際。就連我也去不到那個地方,我又該指望誰能將我從黑夜尋獲? 於是我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上遮瑕膏,並一次又一次掉進恐慌,再一次又一次費盡全力回到世界。然後笑了,為這種荒唐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