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魯尼(Sally Rooney)1991 年於西愛爾蘭出生,畢業於都柏林三一學院,現居都柏林。她在 2017 年出版第一本小說《聊天紀錄》獲得《衛報》、《觀察者》等多家媒體評選的年度圖書,擄獲莎拉潔西卡帕克、泰勒絲多位名人推薦。同年,榮獲《泰晤士報》評選年度青年作家獎。2018 年以《正常人》入圍布克獎,並獲愛爾蘭圖書獎、英國皇家文學學會安可獎。2019 年榮獲英國國家書卷大獎暨小說獎,並獲選為《時代雜誌》次世代百大影響力人物。
我們該如何定義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論是友情、親情、愛情,或是其他難以放入社會文化框架下的關係?在陳柏言的推薦序中,提及了亞里斯多德曾在《尼各馬科倫理學》中寫道:「若不交談,許多友愛都會枯萎。」人們往往不是因為友愛而交談,而是透過交談,將自己重新編織,投入社會網絡,才得以指認友愛。
《聊天紀錄》建構的是一段四角關係的故事。四位主要角色浸沒於彼此的言語攻防,他們之間情感的流轉,彷彿高掛夜空的月亮,時而圓滿,時而缺殘,卻沒有任何規律可言。或許我們可以使用倫理道德的慣例,替他們標記上諸如朋友、情人、夫妻等等能夠獲得社會理解的關係,但那充其量只是一種便捷的既定文化框架,終究無法完整地解釋聯繫他們的實質關係。
作者魯尼在故事的中後段,像是自述一般,透過主角法蘭希絲在故事裡創作的作品,耐人尋味地點出同樣代表著這部作品的核心概念 — 這個故事談討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支配。
關係的「張力」與角色間的「權力」,是我看魯尼的小說最過癮的地方。
— 鄧九雲
在故事中,角色之間主要用了五種交談媒介:傳統信件、電子郵件、即時通、電話、面對面,大致可以歸類成同步與非同步兩大類型。
非同步的交談媒介包括傳統信件、電子郵件和即時通。非同步的交談方式的特色在於,對話的其中一方發出訊息後,需要等待一段不確定的時間,才能收到來自另外一方的回覆。傳統信件因為物理上的限制,等待的時間會最長,但是這也是傳統信件始終無法被新科技取代的部分 — 對話中間的等待,攥著回信的期盼,手紙的溫度,溫潤了字句的思懷。即時通大概是這些媒介中最弔詭的一種方式,雖然它屬於非同步的交談方式,但是人們卻會預期對方應該要立即進行回覆,在已不已讀之間,焦慮了不少人。
尼克:我做了什麼傷害妳的事嗎?
我:沒有
尼克:妳確定
我又沉默了好一會兒,用指掌在筆電螢幕上遮住他的名字。
尼克:妳還在嗎?
我:在
尼克:喔
尼克:我覺得妳不想聊了
尼克:沒關係,反正我也該睡了
同步的交談媒介則包括電話和面對面。同步的交談方式,是一種雙方對時間的承諾,承諾要將當下的時間,全心投入對話之中。同步的對話方式,除了雙方說出口的言語之外,還會混合著外在環境、語氣、表情、肢體等等難以掌握的微妙因素,使得對話變得複雜,一不小心就會升級成一場場鬥心的攻防戰。
「對不起。」我說。
「對不起什麼?我好想知道,妳是因為寫了這個而對不起?我很懷疑。」玻碧說。
「不,我不知道。」
「太可笑了。過去二十分鐘裡,我覺得我比過去四年來更加理解妳內心的感受。」
「這是虛構的小說。」
「我聽說妳靠這賺了不少錢。」
「沒錯。我真的需要這筆錢,我知道這對妳來說是很奇怪的概念。」她從我手裡抓過稿子,釘書針的針尖卡在我的食指上,劃破了皮膚。她把稿子舉到我面前。
「妳知道嗎,這篇小說寫得真好。」玻碧說。
「謝謝。」接著她把稿子撕成兩半,丟進垃圾桶。
「我不想再和妳住在一起了。」
或許不管使用哪一種方式交談,最終都會需要時間,去蒸餾被覆在文字和言語上的情緒,一點一滴沉澱出真心,才能坦然地好好面對彼此。然而,很多時候,在當下由自尊挑起的言語兵戎,爭戰後留下的斷垣殘壁,已經將關係推入無可能修復的境地。
書中故事的推進,表面上是朋友之間平凡的對話和互動,有些橋段可能是我們也曾經跟朋友或是伴侶有過類似的相處過程。然而,這些互動瞬間,可能大部分還沒辦法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就已經席捲而過,甩落滿地的情緒和記憶碎片,再也無從拼湊還原。作者魯尼的文字,就像是一雙從容的巧手,毫無縫隙地接合起這些碎片,重新演繹出在言不由衷的話語下,暗湧著支配關係的慾望和矛盾。
法蘭希絲在和尼克的關係之中,常常感受到自己是沒有籌碼的一方,任憑尼克予取於求,卻換不到任何期待的回饋。為了重新獲得掌控的感覺,潛意識驅動著她在言語和行動上,不斷傷害著尼克對她的感情。出乎意料的是,尼克心裡認為,他才是這段關係中被支配的那個人。因為已婚的身份讓他不能大肆張揚,只能默默承受著法蘭希絲的一切行為。
妳如果對自己夠誠實,應該會很慶幸我已經結婚了。因為這樣一來,妳想怎麼做都可以,反正怪來怪去,都會怪到我頭上。
尼克被動的性格,曾被他的妻子描述為「順從到病態的地步」,他從不爭辯的默許或許迷人,但在婚姻關係裡,這樣的個性卻會讓人筋疲力盡。然而,「無助」有時候也是行使權力的一種方式,因為他的伴侶必須為他負起全部的責任。
從不主動的尼克,總是迎合著法蘭希絲放下身段的情感索求,究竟誰在這段關係中,才是擁有控制權的一方?如果法蘭希絲提出的要求,尼克都會順從,是不是代表著,其實法蘭希絲才是擁有控制權的人?但是,什麼事情都要主動去索取,讓法蘭希絲認為自己才是不被需要的人,從這個角度來看,尼克無助的順從,卻也是一種權力的展現。
知道你絕對不會吻我,這讓我覺得自己很脆弱。但另一方面,我也覺得自己擁有極大的權力,你既然肯讓我吻你,那麼你還會讓我對你做什麼其他的呢?
魯尼非常擅長以各種形式,將角色的內心狀態具體地呈現出來。像是法蘭希絲第一次要寫電子郵件給尼克時,魯尼完美地透過動作的側寫,演活了她忐忑躊躇的心情:
回到家,我把雨傘留在中庭門邊,回到屋裡,打開筆電,找尋尼克的郵址。我覺得我應該寫封短信給他,謝謝他贈票,但屋裡的東西一直讓我分心,例如我掛在壁爐架上的土魯斯 — 羅特列克海報,以及陽台窗上的一塊污漬。我站起來,走來走去,想了一會兒,用濕抹布擦掉污漬,然後泡了杯茶。我想打電話問玻碧,像這樣寫信給尼克是不是正常,但我想起來,她今晚和父親在一起。我打了封草稿,但又刪掉,免得不小心按錯鍵寄出。接著又重寫了一封一模一樣的信。
除了動作的演繹,魯尼也非常擅長將思緒以對等的經驗或是事物重新表現。像是「這個念頭強烈得像沒有燈罩的燈泡那般熾熱,讓我想都不敢想」,或是「我們兩人之間沒有任何東西是對等的,他把我像紙一樣揉成一團,隨手丟了」。令人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描寫尼克嗓音的迷人:
尼克嗓音溫柔,彷彿某種中空的東西,可以讓我懸浮於其中。我好想爬進他的聲音裡。
還有描寫心思逐漸被焦慮給填滿,不知所措的無力感充斥著全身的狀態:
我心底的焦慮無論是因為什麼因素而觸發,形式基本上都是一樣的:首先是感覺到我會死,接著是認為其他人也會死,最後是知道整個宇宙最終也將要毀滅。這樣的思緒不斷膨脹,往外擴張,越來越大,大到我的身體無法容納。我發抖,手冒冷汗,覺得自己又要吐了。我莫名所以地掐著自己的腿,彷彿這樣就可以阻止宇宙毀滅似的。
書中還有非常多表現人物思緒的段落,每每看到總是讓人有非常強烈的帶入感,好像真的和角色產生了感同身受的連結。
這部作品的故事情節,由多位角色的日常交織而成,沒有刻意的譁眾橋段,卻也因此很容易不自覺地,從情節裡岔入我們自己心裡封箱於記憶的畫面。看著角色們的對話和互動,體會著蔓生於關係之間的快樂和猜忌,是否令人想起,那些曾經親密的友人,從見面,到熟識,到交惡,到重修舊好,到不相往來。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時而互補,時而互斥,在動態的進退之中,並不存在一個永恆的平衡位置。然而,唯有透過建立關係,我們才能和生命裡重要的人,產生別具意義的連繫。在連繫之中,我們看見別人,也看見自己。
我閉上眼睛。人和物在我周圍轉動,以一種模糊不清的階級系統各安其位,這是個我現在不懂,也永遠不會懂的體系。一個由物體與概念構成的複雜網路。人生的某些事物,是你必須先經歷,才有辦法真正理解的。你不能永遠都只站在純粹分析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