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的赤裸歷史
※
據說人赤裸的歷史悠久,因人們發現了撫慰身心的高溫不輕易降溫。我喜歡在略略驚訝燙膚之際,一鼓作氣沉入,讓經脈掩藏糾結俱在湧動的溫度下,緩緩舒展開來。
※
南方工作與生活伊始,熾陽點燃的空氣一路從初秋來到歲末。為了研習,我跟同事一起搭了北上列車,有任務在身的座位上,機鋒珠玉並陳,話鋒一轉,討論起何時要泡溫泉。
「我知道一間背包客棧,離大眾溫泉浴池很近。」我慫恿其他人。
同事們眼睛圓亮地說好,全體像是要冒險般,神情熨開來,隔著逐漸肅冷的窗玻璃,肆意甩動的灰雨天幕,一落一落密如籠眼的高樓,眼神在搖盪的車廂節奏裡舒放得亮眼。隨口約成的動身之旅,灑落在道路上成為銀白糖粉,
我與我記憶中盆地裡的春秋,炫目得每眨一次眼,它就替換一幕景,權充時光的未來投影。而今的多年之後,曾屬於未來的時光節點復返,在凜冽的寒日匯聚。
盆地底部的濕寒是蟄伏的變形獸,從透氣的鞋面,漏圍的脖梗,穿進肌髓,突刺。出現在抬頭及抬頭之間,天幕驟然落雨,澆灌這片大地以及地面行走的人們。濕度的沉滯感,使得每一步都像是加壓這片濕地,使它吐出更多濕意。
加快奔去,不只是為了抵達,也像逃離,逃出被濕冷抓住褲腳的窘境。
好不容易結束工作的我們一行,落腳北投時已暝。懷著被冷意綁架的不甘感,我與兩位同事仍決定要冒雨去泡溫泉。順著光明路指標步行一小段,徹底暗去的北投市場周遭,一間間俱是緊閉的藍色鐵門,而我們是遲到太久的顧客。五岔路口很快現前,深夜的仨人在微瞇而遙遠的遠燈中,彷彿來到某個失落的轉運站。我們以意志驅動失去知覺的手腳,旋轉出口,尋找通往沸騰的泉眼。
櫃檯後的隔間掩蓋不住蒸騰氣息,一掀開布簾,氤氳熱氣與沖洗的水流使得整座浴池顯得滑溜。巫氣邀宴,或坐或臥的女性肉身橫陳在浴場的各個角落,法國畫家安格爾的「土耳其浴女」般的畫作。
百年前的傳說,女巫就住在這一帶。我褪去不屬於女巫場域的元素,雙腳生蹼,步進早該五味雜陳的巫婆湯裡。
好燙。
我們簡直是三顆湯圓,滿弓般拉緊的身形在浸入煙氣密佈的青磺溫泉時,皮肉神色大變,臉色緩和下來,呼出一抹霧圈。幸好在女巫的場域裡,刺痛是熱的。
自從學生時代畢業,工作幾年後的我不再柔軟韌發,每次突發事件襲來,我就被顛刺住進身體一回。久之,肌肉僵硬沉甸如沙包,血脈經絡似乎漸漸打不通緊繃的身體,導致經常肩頸痠疼緊繃,夜半落枕。按摩針灸電療。
「妳找時間去泡泡溫泉好了。」中醫師的叮囑如散落花瓣黏在眼睫毛,我眨眨眼,甩不掉輕咒呢喃。在鋼鐵森林埋伏太久,久到失去放鬆的能力,這樣的人,竟然是自己。
深夜浴池裡,輪流哈出熱氣,髮際微微沁汗之後,心底好似撥開霧紗。位居女巫國度的溫泉使人微醺,任何疲憊冷硬的遭遇,在這無限膨脹的一刻,融化為一則又一則能夠談笑的往事。
與半生不熟的同事S跟L裸體泡湯之後,回到南方繼續工作,成為很好的朋友。
「那時才剛認識沒多久就揪去泡湯,我跟我妹都要笑死了。」同事L隔著一排座位,嘴中是含糊不清的午餐。
「那這週要不要去北投?」鄰座P嚷著,他的聲音直接穿越到氤氳假期彼端。才想應答,對方喃喃說起〈北投硫穴記〉的備課路線。
「才不咧!」我跟S跟L相偕說好下個連假要去泡溫泉,不備課的那種。
從那次開始嗎?益發放大了笑聲。尤其萬里豔陽一概烘照,曾滯留在毛孔的寒意逐年清空。後來,更習慣一進台北城便要搭車去泡溫泉。走在百年前日本人前往溫泉區的光明路上,依坡搭建的房舍多為溫泉會館,靜待渴望巫術療效般的人推門而入。
唐突邀約裸湯的事,沉入記憶湯池底,成為公開的秘密。偶爾想起,打撈起——那穿過冷雨與狼狽的夜,特別到不僅是一再捧腹的八卦。它的真實讓人足以穿透豐饒的油畫畫布,揭開寧靜,在肉身最疲憊也最放鬆之際,記住了在全裸交託之後,換來的全然純粹。
※
數不清後來又去了幾回溫泉。共享赤裸歷史的同事們依然是我的秘密基地守護者,只是泉水溫度歷久恆在我明白,再不情願,這些年過去,我漸漸擁有的是自己獨裸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