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杯紅酒,外觀令人難以分辨,酒緣(Rim)廣薄、但中心酒體(Core)卻看似紮實。至少過去我不曾特別看過這樣的情形。也許偏向梅洛(Merlot)、田帕尼優(Tempranillo)。但是這酒緣的狀況應是新酒,另外讓我感到猶豫的是這詭異的混濁。通常不應該會有這種混濁現象,是因為是發酵嗎?還是已經有細菌感染。但是光用嗅覺去體會時卻發現這兩種可能都沒有,那麼也不可能是因為陳年現象,因為陳年酒不可能酒緣如此廣薄。
【4月29日】
一封鵝黃色信封,搭配令我安心又陪伴我多年的鬧鐘。
如今看來,格外諷刺。
現在不僅僅只是恐懼而已,我回想起救護車車上的光景,小連那突破現實生活的瞬間演技,讓我重新定義了舞台劇。為什麼辦得到?連救護車都是自己找來的?我開始懷疑一個禮拜以前的刑案調查人員到底是不是真的。即便如此,我心中仍有一個巨大的疑問。
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這個理由,
我說服了自己躊躇不前與猶豫不定的自己。
撕開信封,我試著換氣。
沒想到我的雙手瞬間在眼前信心崩塌。
他的字跡,對我來說,猶如魔鬼。
並非是因為外觀有多奇特。
而是我對他的才華感到畏懼。
『我希望妳看到我的字跡不要太驚訝,那是我多數的專長之一。為什麼會以此作為開場白呢?那是希望妳嚴肅地看待妳自身的處境,擁有妳的指紋與臨摹筆跡技術的我,似乎可以擅自決定妳的人生,要寫出一封充滿負面能量的個人自白信我想不會太困難。
通常自殺案結案都取決於警方的良心與耐性。見識過刑案現場的妳應該不會懷疑警方的能力。在此,我想對妳獻上最誠摯的歉意。原諒我的疏忽與怠慢,才讓我們跳過太多美好。
所以,提著妳的微笑,下樓來吃早餐吧。我想我們可以共度美好的一天。有什麼問題我都為妳解答。』
我深呼一口氣,因為他的筆跡使我感到戰慄。
那是我的筆跡。
小連擁有完全的自信,我沒受任何外傷及囚禁綑綁,也沒有暴力的壓制,這代表小連擁有絕對的自信可以制伏我。雖然我不曉得他所謂的多數專長可以概括到什麼意想不到的範疇,但從過去這兩個禮拜碰到的所有經驗告訴我,千萬不要過份相信自己聰明,即便多有自信都不行。
我只能選擇下樓,擠出微笑。
走到樓梯處我就聞到香味,當我走到一樓時就瞥見他正愉悅地在吧檯準備早餐,背景音樂是一首鋼琴曲。
令我恐慌的是這是我難得記住的歌曲。
「K397,D小調幻想曲。妳某一任前男友的最愛。」小連一樣露出那可能會迷死人的笑容說著已經被我深深埋藏的記憶。我無語的看著他,他繼續說:「蛋半熟嗎?」
「好……」我不敢多說太多,回憶瞬間湧現,我很想哭但不能這麼做。他將煎好的蛋放入瓷盤,就像黑膠唱片放入唱片機一樣,帶有鑽石唱針的唱頭精準地刺入唱片音軌中,宛如細針一針一針挑起回憶。
這首曲子的旋律如同細緻小碎步與滑步,帶著特有的情感劃開空間。前半段的低沈與後半段的開朗宛如一場意義深遠的領悟。那個喜愛鋼琴的高中大男孩終於盼到了知名大學的獎學金補助,他喜悅地跟我分享,帶著夢想與美好進入偉大殿堂。
在現實生活中的愛情往往不是高潮迭起的故事,而是最後也許不愛了的那種孤獨感。緬懷的開始卻發現已沒值得留戀的『現在』仍舊持續地滾動著。忙碌的課業、緊湊的活動、永遠說會等待的學長學弟、說不會難過但過分介意的打卡照片,最後把當初說好的承諾一一沖斷。
即使彼此都已經失去了信心,
但心裡還是留下了那個美好片刻,
高中音樂教室的K397漫步與青澀的吻變成暖色系的回憶。
我只知道再美好的愛情永遠無法抵擋充滿信任邊緣的遠距離。
這是我對K397的最後註解。
「趁熱吃吧。」小連溫柔地說,並且卸下圍裙。盤子裡頭擺著荷包蛋、培根、燉煮的青花菜、德式香腸、法式吐司、蛋沙拉、熱美式咖啡,小連做的每件事情看似無關但都充滿意義與關連,我從沒說過我喜歡這些,但他的搭配相當精準。
「謝謝。」我只能這麼說。
「妳應該有很多問題吧?」小連坐在我的對面,我們像是回到第二次見面。我吞了吞口水。喝了一口咖啡,想讓咖啡因衝進腦門藉以思考。
「嗯……為什麼?」最後只能脫口出這句愚蠢的話。
「這問題相當籠統呢,小曼。妳當主管時不是最討厭別人這麼說嗎?」我難道是被全面監視嗎,他的話每一結束都有排山倒海而來的畫面。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要做這一切?」大概是全身顫抖,我已經不是那個冷靜果敢的徐媛曼。
「這只是運氣而已,簡單來說。」
「什麼?」
「我已經選擇好想要的鄰居了,外型、背景、心境都是,只是妳下訂得太快,只好這樣囉,但我非常高興這個陰錯陽差的結果,妳不能想像我現在有多高興。」他說得好像自己就是房東一樣,如今一來,就可以解釋為何原本的房東行為舉止為何如此怪異。
「高興?」我問。
「是啊。妳無法想像妳有多適合我。」他也喝了一口咖啡,我不曉得這句話具有什麼含意,聽起來不像是告白式的直述,反而像是一種領悟。正當我對這句話感到納悶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一抹紅色的水彩在他臉頰上停留,這時我才想起小雅與小麥。
「她們呢?」我愣愣地看著她。
「嗯?」他的微笑像是抓到東西的喜悅,他輕輕用指尖撫摸那抹紅彩。
所以,他是故意的?
「她們呢?」我大聲地問。
「妳是真的關心嗎?」他笑。
「什麼?」
「人類有時是一種被迫動物,就像剛剛的妳一樣。」他的冷笑像是寒針:「妳追求真相的直覺遠超於同伴的死活呢。」
「閉嘴!」
「是吧。這就是集體性的善良,而非自發的。社會性的體認都會影響一個人的決定,但一旦面臨真正的危險時,腎上腺素會為妳解答人性。本身就缺乏同理心的人即使怎麼偽裝還是騙不了自己那顆想活的心呢。」小連善於辯答的才氣幾乎使我無法反擊,他的每一步都在測試我當下最自私的選擇。
的確,我始終都在追尋答案,我想要理解眼前這個怪物更勝於其他的,一直到看見那抹血液我才想起可能遭遇不測的小雅跟小麥。
「你不要說的好像很瞭解我,她們現在在哪?」我的反擊如同善良的綿羊,沒有一個字足以傷害他。
「放心,她們有她們的任務。」他說,然後用叉子叉了盤中的德式香腸,嚼了嚼:「實際上,妳是第171個人。」他的笑容像是在炫耀。
「什麼171個?」我想我臉色應該很難看,在此之前我腦中還抱持著一些希望。
「在此之前有170名想嘗試逃跑及反擊的女性,她們雖有選擇權但最後總是選擇最不好的結果。雖說如此,但我內心非常感謝她們,妳可能無法想像我的感謝有多深。」小連非常認真,他將那些食物食入。
「對你來說很簡單吧。想要解決我的機會這麼多,為什麼你不做?」我幾乎是以激怒他的口吻喊出來的,我對自己的失態感到恐懼,我知道眼前的怪物絕對有一百種凌虐我的手法,但他卻沒那麼做。我並非認為自己有多特別,而是這一切一定有背後的理由。
「小曼,看來妳對我誤解很深呢。」他的表情極具困擾:「這世界不缺三流犯罪者。藉由綑綁、凌虐、姦殺引此為樂的心理缺陷者需要的通常只是一個令人感動的剎那。我個人是沒有這種癖好。」他說得自己較為清高,但這樣的他比變態更為變態,更令人感到恐懼。
無慾無求的眼底,我看不見真相,
只看見他刻意掩飾的自己。
「你的眼神會背叛你。」我冷冷地說。
雖然小連一直壓抑,但從一開始認識他,
就感覺他眼底異樣的情緒,好像是來自心底深處的低語。
「哈哈哈。」他爽朗地大笑。又來了,他又在壓抑自己。
接著用雙手捧住自己的臉頰,我知道他在選擇詞彙。
「不到最後一刻,我絕不傷害可愛的被害者呢。」他深呼一口氣,像是洩了一口壓力,我起了寒顫。原因是我終於嗅到了他的渴望,也許是他擅長偽裝,長期偽裝。如果不走到此刻,我可能會不小心喜歡上他。如果他能讓170個女性上鉤,肯定擅長做任何女孩會喜歡的男孩。各式各樣,投其所好。
「所以啊。」他很陶醉地笑。
「什麼?」
「我才這樣喜歡妳。」我第一次接受如此令人畏懼的告白。他不像是開玩笑的。
「我可不是。」
「所以很可惜啊。太多意外破壞了原先的劇本,我們都還沒好好談一場戀愛,就得坦誠相見了。」
「別太有自信了。」我說。
「怎麼樣,妳要不要準備好做選擇了?」
「什麼?」
「我不喜歡強迫人,我喜歡兩情相悅的氛圍。」他眼角寫滿了真誠:「我缺一個助手。」他真誠地說,但這句話在他口中就是個玩笑。
他可以缺女人幫他吹簫,但肯定不缺助手的。他作案的手法與細膩性就宣判了這句話的死刑。如此大費周章又缺乏效率的事情,絕不是他的選擇。
所以就是一魚兩吃吧。
上鉤的女人肯定有特別的用處,想要苟延殘喘的女人就作為奴隸。
「別開玩笑了,你會需要助手?」我冷淡地說。
「真的。妳很適合。」
「我不這麼認為。」
「妳是跟我一樣的。」
「你不要──」我的憤怒突然油然而生。
「噓,先別急著否定。」他輕輕用手指放在我的嘴巴眼前,讓我停住話語的是那股味道。
那股熟悉的味道,
我一聞就能體認那是什麼。
曾經觸碰過黏滯的血液,
以及處理過屍體的餘味。
他的眼神就像是獵鷹一樣,
要我不許再多說一句,
過去我不曾受過「正式」的恐嚇,
因為我從沒看過這樣的雙眼。
「把早餐吃了吧。」他起身離開,我像是垮了一樣,悶在餐桌前。
如果只是綑綁與囚禁的話,還比較好受。
我無法理解這是哪來的心得與感想,
但是這就是千真萬確的肺腑之言,
好像這些自由是被允許的,是被賜予的。
要好好珍惜呢。
他的眼底就是散發出這些字眼。
半小時後,我緩慢地吃完早餐。
他並沒有趕我,而是在一旁忙碌他自己的事情。
當我將最後一口食物嚥入時,
就感受到椅子起身的摩擦聲。
他正在準備飲品,
是一杯紅酒。
「我知道妳喜歡希哈(Syrah)成份較高的隆河紅酒,所以妳肯定要品嚐這個還在開發中的味道。」小連倒出這我全然未知的紅酒,我不懂他怎麼會在這個時間點上丟來一杯紅酒,這並不是一個很好欣賞的時間。
這杯紅酒,外觀令人難以分辨,酒緣(Rim)廣薄、但中心酒體(Core)卻看似紮實。至少過去我不曾特別看過這樣的情形。也許偏向梅洛(Merlot)、田帕尼優(Tempranillo)。但是這酒緣的狀況應是新酒,另外讓我感到猶豫的是這詭異的混濁。通常不應該會有這種混濁現象,是因為是發酵嗎?還是已經有細菌感染。但是光用嗅覺去體會時卻發現這兩種可能都沒有,那麼也不可能是因為陳年現象,因為陳年酒不可能酒緣如此廣薄。
香味非常複雜,雖然可以約略猜出方向,
光是胡椒與香料芳香味,就感覺到熟悉的希哈在呼喚我,
但除了這一道最容易判別的味道之外,
其他的味道就像一盤散沙,
由於堆疊的氣味層數太高,我根本無法確認前中後之差異。
我看了小連一眼,他的眼神炯炯地注視我。
我旋即嚐了一口。
我吃驚地看著他,
也許是我的表情太過直接,
我看到他臉上的成就感。
這股味道具有一種無法言喻的魔力,
至少過去從沒品嚐過類似的味道。
我細數了各紅葡萄酒種的感受,
但就是無法堆疊出現在這個味道。
那股甜味就像是香水一般,具有空間感,
當我的舌尖拍打著口腔四周時,像是甜味呈現絕妙的翻轉變化。
但是當你含著一時片刻才會發現那並非是甜,
一切都是另一種酸味導致的味覺效應,
這股酸味將我的口水擴大到一種極致的程度,
接著是一種充滿生命力的泉源持續擴展。
它的單寧(Tannin)與我口中唾液的蛋白質互相作用,
那種味道讓我進入死胡同的困惑,
我可以感受到它是高單寧經過時間偉大極致精鍊後的結果,
但這怎麼可能呢?它的外觀幾乎背叛了它的味道。
現在的它,就在高原一樣,如同少女的高潮一般,
原諒我這麼粗魯,但就是如此,我目前想得到最好的形容。
酒體跟酒精的包覆程度猶如它單寧的偉大之處,
唯一背叛的就是它的詭異色澤,
肯定是混入了什麼過去沒有使用的基底吧?
無論如何,上述的一切都無法與最後比擬,
當我走到餘韻(finish)的時候,那幾乎使我眼眶泛紅。
比起一般濃烈的餘韻而言,
它的完美在於一種無法言喻的甜美,
如少女一般,
並且像是永遠纏綿一樣,
我幾乎無法看到它的終點。
「很美吧。」小連打斷了我。
「這──」現在是我百感交集的一刻,我完全無法理解這杯太美的紅酒出現在這裡的意義。
「當我的助手很好的。」他似乎在說服我。
「等等,這兩者的關係是?」
「妳覺得呢?」他的反問如同真理的轟擊,在我腦門迴盪。
紅酒與屍體,我想起他說的170位想要逃離的女孩。
這是一個超越牛排、蘋果、起司的結合嗎?
「小曼。我有很多話想跟妳說。」他在我後方,這樣的魔鬼就在我的後方。
「嗯……」
「很少一個女孩這麼會品紅酒,你剛剛那些腦中的分析,我彷彿都感覺到了。也沒有一個女孩比真正的妳還要冷血,妳的眼淚始終都跟妳自己抽離呢。」他從後方用雙手揉掉我的臉頰上的淚水,然後用手背輕輕從上而下的撫摸。
「還有太多,我可以一一細數。但重要的是,這樣特別的妳可不要走錯路呢。我一直認為,女孩跟女人是截然不同的生物。妳的美好,她們無法比擬,女孩們終究只會哭喊著饒命,但妳肯定會有妳的專屬智慧吧。」他的語氣很淡,但是宛如轟擊雷響,我的沈著似乎已經到達了極限。
「妳有美好的一天可以思考。
要不要跟我一起,妳說了算。」
我轉身看著他用顫抖的聲音說:「我會考慮。」
「我等妳。」他的微笑,是死神的那一種。
我一直到上樓前,
還沒將整個事件聯想起來。
而這個真相令我在廁所吐了很久。
雖然我不是真的想吐。
但是我肚中的完美紅酒,
就像是對人性的控訴,我得用力吐掉她們。
『好吧。他也許真的需要助手。』我心想,我終於理解了。
要作出那麼完美的紅酒,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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