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習慣阿嬤的愛，對她的無所不在理所當然，一直到最近才明白，原來阿嬤的愛，是有條件的。
阿嬤雖然叫阿嬤，其實一點也不阿嬤，只比我多40歲，因為她在20歲的時候就生下媽媽，媽媽在20歲的時候就生下我。有四個孩子的她是個標準的賢淑農村婦女，先生和兒女是她的全世界。在我這個長孫女出生後，她更是把我疼得亂七八糟，把最好的都搬給我。記憶中，有阿嬤在，我就是飽的！有一種餓，叫阿嬤覺得你很餓，她總是拿各種食物塞我的嘴，在物資貧乏年代長大的阿嬤，把雞腿視為珍寶，尤其喜歡塞我一隻大雞腿 > " < 。更荒唐的是，每次看到我總是說：「哩那ㄟ夠散啊（你怎麼又瘦了）」。她的說法如果成立，我現在大概是一縷輕煙了，更何況我高中時期根本肥得像隻豬。
也因為阿嬤，到現在我看到賣椰子的卡車都會怕。阿嬤以前總說喝那個很補，每次都要牽著我的手到巷口去跟賣椰子的寒暄一陣後殺一顆，把椰子水裝到袋子裡，要我喝下去。記得那時天天喝，喝到後來都會嘔吐（笑）。最近冬天，兒子的異位性皮膚炎又發作了，去中藥行買粉光參粉要給他吃的時候，突然勾起了我的回憶。小時候我經常生病，也吃了不少阿嬤買給我吃的粉光蔘粉。童年的記憶裡，有滿滿的粉光蔘味道。和椰子水不 一樣的是，我很喜歡粉光參的味道，那股氣味現在成了我的鄉愁。
說起來，小時候的我實在任性，每次回去都耍賴要阿嬤背我上二樓，好像沒有腳一樣。我喜歡趴在阿嬤軟軟的背上、聞阿嬤身體的味道、聽阿嬤軟綿綿的聲音。長大後才發現原來阿嬤家的樓梯是這樣的窄，是因為小小的我長大了嗎？記憶中的樓梯明明是好寬大的。一直到結婚當媽媽之後，阿嬤還是把我當孩子，三天兩頭就會打電話來問我吃甚麼，有沒有吃飽，甚至常會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教我怎麼炒菜、煎蛋。有得時候我太忙、沒有耐心聽她說著重複的話，就會草草的應答、掛掉電話，即便我知道這樣不對。
大約是從七十幾歲開始，阿嬤變得不愛出門，總說她累、腰痠、腳沒力、心臟沒力、說她有好多好多的不舒服，連她最愛的跑廟拜拜都不去了，但是阿嬤依然打起精神煮飯，準備每一餐給阿公吃。每次我打電話說要回去找她，她一定會趕忙去市場買蝦子、蚵仔、鮭魚……煮麻油雞、薑母鴨，煮好滿滿的一桌菜等著我回去。看我們吃東西，是她最大的快樂。
可是後來，一年又一年過去，阿嬤的菜色味道漸漸變了，說不上來是哪裡不一樣，調味就是失去了阿嬤以往的風采。我知道走味的菜色的是阿嬤衰老的痕跡，心理面偷偷的難過。為了鼓勵阿嬤動起來，我依然說最愛吃她的菜！因為煮飯是阿嬤當時唯一願意做的一件事，也是唯一能讓她暫時忘卻身體不適的事情了。
一年前，在阿公生病後，八十幾歲阿嬤也突然中風倒地住進加護病房，這些日子經歷開刀和復健，已經恢復到可以拿著助行器緩慢地走動。雖然恢復步行能力，但阿嬤已經不同於以往，全身的肌力和體力變得無比衰弱，使用助行器在門口短短的散步已經是她的壯遊。最近一次，她走著走著，腳軟跌入座椅時，竟像個孩子一般嚎啕大哭了起來，她訴說著全身的疼痛、衰弱和無力，說希望菩薩也可以帶走她。那是第一次，我不想說安慰的話，除了拍拍她、抱抱她、心疼她、幫她按摩衰弱乾癟的肌肉外，我不知道可以做甚麼。
我一直很喜歡電影《鐘點戰》裡建構的未來的世界。在那個世界，富人可以永生。只要有錢，科技能幫你永遠維持在25歲最顛峰的狀態。相反地，沒有錢，生命可以瞬間終結。電影中每個生命化為在前臂不停跳動的數字碼，這也許是對資本社會的一種諷刺，但是我看到的卻是人類擁有終結生命的另一種選擇。印象中，劇中一位活了四百多年的富人說他活累了，他將前臂生命數字傳輸給別人，人生頓時終結，沒有苦痛和拖延。我期待未來的世界，每個生命都能擁有這種選擇和灑脫。
一直是到阿嬤生病後我才開始回想，哪一餐，是我這一生最後一次吃阿嬤親手做的菜？哪一通電話，是阿嬤還健康的時候最後一次撥給我的？我深深地感嘆，失去一段重要的關係，原來是這樣瞬間的事，也曾偷偷埋怨生病後的阿嬤變得不一樣了，難過的想：「阿嬤怎麼不再打電話關心我了呢？」我好希望可以再接到阿嬤的電話，聽她那一聲軟綿綿寵溺的：「小亭啊」，多麼好聽。
可是我又想——
是啊，當一個人無時無刻都在疼痛著，怎麼愛人？怎麼還有條件和能力愛人呢？
那我呢？我只能等她愛我嗎？阿嬤老了、病了，沒有能力愛我了沒有關係，我還有能力，我還可以愛她。阿嬤對我的愛已經永遠定格在我的回憶裡，我要常常回去陪她，讓她知道，我還記得她、要她不孤單。
_______
以前拜拜時，我總是喜歡祈求神明保佑阿公阿嬤身體健健康康多活幾年；現在我已經不再這樣說了。我乞求神，如果真的要把我最親愛的家人帶回天上，請他用最溫柔的方式，讓他們不要有苦痛。我懇求神去調查資料、明察秋毫，如此一來，他就會明白我的阿嬤是一個多麼好的人。
我與阿嬤 | 攝於2022。那時她還可以煮好多飯菜給我吃。
▶延伸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