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的臉書牆上重現了朱學恆對於蔡英文「學問」的嘲諷:
身為國文老師,看到「局外人」對於古典文學願意進行討論,自然感到開心(雖他的目的只是要嘲諷一番),但其中有一點我並不認同。杜醫師在文章的結尾提到「我倒是覺得,不要繼續讓孩子這樣不求甚解,能體會創作者的情境與內涵,才是讓孩子讀書的目的。」這句話大致是對的,我相當認同讀書應該要斤斤計較,不應該囫圇吞棗,但「體會創作者的情境與內涵」一說,那就是值得討論的一件事了:作品到底要不要去管作者到底怎麼想?
知人論世vs.文本細讀
傳統的國文教學當中,「知人論世」與「文本細讀」的兩大陣營都各有擁護者。知人論世派主張應該要貼緊作者的心境、時代背景、創作動機等外緣因素,在解讀的時候才不會張冠李戴,一意孤行。像是解讀陶淵明〈桃花源記〉的時候,就不能只看到文本當中創造出了一個桃花源的美好世界,需結合了東晉時期戰亂背景,才能看到文本更深刻的意義:避秦思想與「猛志逸四海」的儒家入世情懷。
而文本細讀派則主張應該就文本讀文本,文本的細節才是一切的基礎,所有作者有說的、沒說的,都在字裡行間中展現,讀者需要逐字逐句的尋索意義,把文本最大化、把作者最小化,讀者就像是偵探一樣,不斷帶給文本新的生命。例如在解讀〈髻〉的時候,不用去理會琦君的家庭背景:文中的父母不是親生父母,而是大伯與大伯母;也毋需確認作者寫這篇文章的時代對於妻妾的想法,只需就母親與姨娘互動的畫面、物件的描述、動作的聚焦等細節研讀。至於琦君是不是要維護母親、批判姨娘,還是呈現出她記憶中的家庭,那些都不在討論的範圍之中。
很明顯的,杜醫師走的是「知人論世」這一派,在引用他人的作品之前,讀者應該要極盡所能地了解作者要表達的情志與意圖,才不致「讀錯了作品」,失了作者的美意。
除了以上的方法之外,在「傳統」(對,就是傳統)的解讀當中,還有一種由《詩經》流傳下來、記錄於《左傳》中「引《詩》、賦《詩》」作為外交辭令的傳統。
「斷章取義」的引用
在《左傳》的紀錄中,引《詩》言志的場合屢見不鮮,而在這些語境當中,《詩》的作用是彰顯自己語意上的豐富程度,以及表明「我們的文化等級相當」。而這當然是一種斷章取義的結果,而馬英九此舉,我認為可視為一種符合古典語境、不符合現代要求的斷章取義。
當然,在知人論世與文本細讀的框架下,要怎麼解讀王昌齡的詩作就是個人的理解。但就馬英九此一舉動來看,我認為他的「斷章取義」是符合古典的脈絡。馬英九對於中國古典文學的學習與深度,有一定的水準,因此這樣子的解讀他的行為,雖不中亦不遠矣。
那麼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馬英九的引用是符合引《詩》的傳統,他的斷章取義也是有意識下的行為,那麼為何他還會遭受嘲諷?我想可以歸結到以下兩個原因:
對古典文學的鄙夷
近年來,在本土意識以及個人過往學習經驗受到重視的現在,許多人在回顧中學時期學習國文的慘痛經驗,以及「土地」與「古典」斷裂的隔閡感,提出攻訐、嘲諷、貶低等負面的評價。誠然,那些屬於「中國古典」文學的內容,本就與這塊土地上的經驗扞格,因此這樣的批評似乎貼切肯紊。可就臺灣文學的脈絡來看,現今躍上檯面的是日治時期之後的新文學,而在那時流竄於文人之間的漢詩,甚至是明、清時的古典詩詞,所得到的關注也只寥寥幾眼。或許是作品數量不多與品質不佳,也或許是相較於新文學,解讀古典文學的門檻較高,但就我的觀察而言,我認為這或許是來自論者限於過往經驗,對於古典所採取的態度。
對本土意識的高舉
在抱持著對古典文學不佳的印象下,自然轉向用現代的語言寫現代經驗的現代文學。本土意識我認為應該與古典脈絡不相衝突,甚至古典當中的語彙、經驗可以作為現代的養分。可臺灣是一個這麼微妙的存在,臺灣文化中自然有很大一部分的中國古典文學,可在本土意識的催化下,「文化中國」與「政治中國」混為一談,提到臺灣意識不能夠摻有中國意識,否則不夠純正。
結語
對於馬英九的作法,我想是因為眾人對引《詩》的傳統不熟稔,又或者是打從心底的覺得這種古典的作法很迂腐、不符合臺灣價值。我的用意絕非替馬英九抱屈。自然,或許他懷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使命感,認為在古典文學式微的時候,我應該站出來維護傳統。但若是這樣,反倒適得其反了。
這篇文字代表我對此事有話想說,但說不清楚卻也代表著我對這件事的想法很幼稚,無法精準表達,可就是覺得有那麼點我應該為古典發點聲,即便不那麼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