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可能純然善良。 生物本能的存活本就是殘殺,我們食用其他屍體,把飢餓戴上了衣冠,顯得格外體面。而怎麼從來沒想過,存亡本身就是血腥?若要窺探事物的本質而剝開果皮的話,那內核就是暴戾。我們仰賴於此存活,誰都不可否認,那最深層次的暴戾之氣。 食用,吞嚥,吮吸。 從某一刻開始,我意識到教義裡的善並不實際存在,純善的人只能迎死。或許個人追求,那些實際出家或修行的道者確實有所勇氣挑戰無疑只為了面死的道義。但絕大數的人沒有。他們,或我們,一介凡人若想生,必不可免殺。那這些擁有暴戾之氣的人群又何其在尋求神性?又為了什麼齋戒、養性、遵循道義? 惡是爬滿了牆的牽牛花。 冠冕堂皇地貪生怕死,無法直視自己的貪嗔癡念,每早供桌上燃的一炷香,灰又落檀木桌上。一盞又一盞明恍的蠟燭,響遍城區的教堂鐘聲還在召喚已離去的神明。此刻無非是白晝之夜,文明與進步在泥潭裡打滾著還想往上攀爬。再往上、再往上攀爬一些會是神落坐的殿堂嗎? 沒有全然的信仰,沒有全然的供奉,沒有全然的虔誠。 貪婪的東西,用盡一切力氣只為了存活。錯了嗎?錯了嗎?誰來仰天對著白雲之上長嘯,存活錯了嗎? 沒有錯,沒有對錯,沒有善惡,沒有審判和行刑。可為什麼你卻期望救贖和一身乾淨的衣裳?虛偽?可在這混沌的虛無內,誰不虛偽?但凡點香,必有香灰。口中的佛經和手上的念珠,跪在殿前的膝蓋,瀰漫著恐懼的味道。神在他眼前,在他面前,教義在他人口中,卻不在他體內。 他接受不了為一口肉續命而血腥的自己。 明明如此貪婪與暴戾,又為什麼肉體如此健魄美麗?沒有腐敗之氣、沒有敗壞的皮囊? 代價究竟是什麼? 在這片漫無目的地的草原上,獵食的獅王真有來世嗎?而他將會付出羔羊屍體堆疊的代價嗎?啊,動物之性,人性本惡。繁衍與貪生,是什麼樣上古的詛咒讓人不得生也不得死呢?而我不斷臆測,或許有個最沉默卻大聲的謊言: 空白。 它在那,或許本就是真理,卻被填上了不同的字符。只因這太令人恐懼了,空白沒有秩序,空白沒有文明與進步。空白只有生,和死。 多麼地暴戾。 美醜都不再具有意義,高尚和下賤一模一樣,權勢與孱弱一樣惹人作嘔。就和性本質上一樣,通過權力鬥爭取得一致性的短暫死亡。因為有某種東西,有某種原因,它超越了一切層次,超越了一切精神領域能探究的地方,它支配著強者和弱者,並導向唯一的結局:暴戾。 我跪在某個支配者的面前,他巨大的生殖器擠壓到了我的呼吸道,象徵權力的手架在我纖弱的脖子上,隨著高潮的接近掐得越來越緊,當理性被洪水沖垮,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一心始終向死。 這就是暴戾,這就是人的本質,生命的本質。 這一刻宇宙毀滅了又生,沒有冠冕,沒有衣裳。神是否會輕撫著我的頭和臉頰,說真是個好孩子?吞下去了,吞乾淨了,自始至終,一直都是獵豹追逐羚羊的遊戲。 即使如此,我的神在我體內,不在供桌上,不在佛堂。我不跪拜在任何雕像面前,也不點燃一炷只能燒不到一時辰的香。口裡不念經文或祝禱,身也不著袈裟。擁有暴戾之氣的我並不否認,也不逃避肉身之業。因此我擁有全然的信仰,全然的虔誠,為生而殺就是全然的供奉。 若佛深陷輪迴之苦,祂並不會急於脫離,因為祂看清且心無旁騖,那麼輪迴並不存在苦難及解脫。 唯有罪人才想脫罪。 開了槍的默爾索有罪,但他不為負罪所苦,因此他的輪迴不存於世上。這就是暴戾,這就是生命的本質。生命的興旺仰賴業和求生的暴戾渴望,為了繁榮,為了這小小生命體社會的繁榮,孩子們要吞下去了,吞乾淨了。 世界沒有純然的善良。 但我們可以丈量自己的惡,只為了多活過一個時辰,能付出多少?因此默爾索沒有罪,他若不開槍死的將是他,可如今他卻也要死了,那開槍承擔起這場傳承的人會是誰呢? 沒有人想要來生,我們只想要現世。所以我們暴戾不已,為了無盡延續這個現世。 願一切教義在你心裡,卻不執著於賤了血的衣擺。沒有人身著乾淨衣冠,卻一個個冠冕堂皇。 暴戾,人的本質,生命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