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夜的影子，那群死去的我們

大部分的人，對一年的結束總是帶點興奮和期待，今年沒達成的事還可以寄望於明年，時間切割出了過去、現在和未來，想必沒有人不理解，時間是無法倒流的，人生是線性的，或者說是單向的，所有指標似乎都在前方。

不瞞您說，我是害怕的，不是說我不喜歡迎接挑戰，也並非對未知感到恐懼，而是更單純的，害怕自己。

這麼說您肯定感到疑惑吧，真是不好意思，容我慢慢解釋。是這樣的，您對影子有什麼看法嗎？有不少人在孩童時期會害怕自己的影子，一個長得像自己身形的黑影，無論怎麼逃，影子總是緊緊跟隨著，稍不注意，影子甚至會超過自己，小時候的我愛幻想，想到若是這時影子突然有了表情並且朝我撲來，當真是自己嚇自己。

已經到這個時間了嗎？距離倒數還剩4個小時，我在流冷汗是嗎？您可以摸摸看，我的手真是止不住地顫抖，其實我現在是真的很害怕我的影子，但不是指光照出來的那種，是每個過去的我，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我身後，當我完成了一件值得驕傲的事，瞬間，那個成就感就不屬於我了，而是上一秒的我，他們持續地把我往前推，有時我不敢放慢腳步或停下來，每當我停頓，排在我身後的「我們」就變得越來越多，「我們」不斷地增生，可站第一的「我」邁開的步伐不夠大，「我們」站得就越來越擁擠，我無路可退也無法停止，心裡只能想著我要前進、我必須要前進，我快被「我們」給逼瘋了。

在您聽來一定覺得很可笑吧，我不怪您，連我自己都無法理解，像跨年這樣的日子實在讓我毛骨悚然，我身後站了一整年的我，個個手裡抱著我曾經完成的事，「我們」正等著我繼續產生新的「我」，必須這樣才能活下去，才不會失去一切，可我卻覺得我已經站在懸崖邊緣，我對於扮演「我」感到疲憊，也對於產生無數個「我」的日子感到疲憊，所有使我成為我的過去，都在我腦海裡，以進步之名不斷地吶喊著。

我和「我們」並不是朋友，我們經常互相怨懟、嫉妒彼此，一點也不團結，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會繼續前進，人生是線性的，而時間是不會倒流的，「我」知道有幾個「我」是死了的，「我們」曾經被稱不上悲劇的事殺死了，即使隊伍已經長到我幾乎看不見了，「我們」還是知道那群死掉的「我們」，依舊躺在乾涸的血裡，那裏散發出死亡的味道，種子也許從那開始就種下了。

在迎接新年的時候提到死什麼的，我也真是的，對您深感抱歉，人還是該向前看的是吧，希望是殘酷的，正因嚮往希望，即使是半推半就地，還是會前進，還是會繼續活下去，我不知道我還能產生多少個「我」，也許到今天為止就停下來吧？有時候覺得和自己搏鬥，真的有點累了。

您聽見外面傳來的歡呼聲了嗎？世人們都在期待新年的到來，彷彿比起去年，新年更有可能實現願望，明明每一年都沒有達成，卻還是想相信著，我衷心期盼您能在新的一年，好好埋葬曾經死掉的「你們」，當逝者安息了，生者才能好好地追求幸福。

雖然已經夜深了，若您還醒著的話，不如我再說個故事吧。

是關於那群死掉的「我們」的故事。

那還是青澀的歲月，那時我有個小小的，也許可以稱作夢想的東西，小到不足為奇，但也是小小的我擁有最美好的事物，我的世界圍繞著這個小夢想而轉，我有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我們彼此都熱愛這個夢想。大概連肥皂劇都稱不上的程度，在平凡的一天，平鋪直述地被告知我小小的夢想再也沒有實現的機會。

對小小的我來說，當時的世界是被謊言包裹的，我微小的抗爭沒有帶來任何改變，而我選擇用謊言去融入新環境，欺騙了許多人，最後反噬回來，我成了孤單一人。而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抓住逐漸失去的舊回憶，於是無論是學校還是家，都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逐漸地，我與大多數的朋友失聯，我發現已經沒有人能證明我那小小的夢想曾經存在過。

說了這麼無趣的故事，叨擾到您了，不過也許是因為有一部分的我在那段時間死去了，才有現在的我吧？也不失為因禍得福？等到我往回看，有一群「我」躺在血泊中，被殺死的「我們」，不這麼做就無法前進，只是從那之後產生的我，出生便帶著缺陷，所謂性格扭曲也許就是這樣來的，一旦有任何可以與失去的事物有所關聯，即使忍著快嘔出來的不適、在夢裡尖叫出聲，仍舊依戀著。缺乏生存的動力、對失去的恐懼、逃避責任等等，後來的我已經無藥可救。

死去的「我們」依舊會在夢裡相遇，不是有地縛靈之類的說法嗎？重複著死前的輪迴那樣，由於太常回頭看，以致於無法看清前進的路。被殺死的「我」似乎化成了一團污濁的雲，時不時飄至我眼前，散發腐臭味的回憶令人作嘔，恨意無處宣洩，您問我現在還好嗎？勞您掛心，多年來一直如此，倒也漸漸習慣了，我不斷地與那團雲賽跑，偶爾跑得快些，便感覺身心舒暢，內心充滿期待。但烏雲始終散不去，我必須很用力才能離開床鋪、必須很用力地吃飯，這些再簡單不過的事，我卻必須很努力才能做到。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您看上去臉色不太好，也許我的故事讓您想起些不好的回憶，夜深了，實在不該再耽誤您寶貴的時間，讓我在此跟您道別吧。

讓我扶著您吧，來——慢慢地，這裡有無數的「您」在等候，最前方的位置是留給您的，至於後面那些您親手殺死的，恕我無法再多做什麼了，今天可是新年的第一天，您醒來後就會忘了這個故事，一個毫不起眼、自言自語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