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日期:2024-12-27
身體是演員的根基,我們也很常聽到各種表演相關的方法、體系,這次邀請來的朋友陳柏廷,他對身體的研究很令我好奇。他是一位資深劇場演員,也是臼井靈氣三階、西藏頌缽及結構調理師。此外,他也教授鈴木演員訓練法,春天即將開課,因此這次邀請柏廷來分享他對身心療癒的歷程與體會。
蓉:我Google柏廷在做的事啊,有一些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還包括有臼井靈氣三階、西藏頌缽及結構調理師,你現在做的事很特別,可以先跟我們簡介一下嗎?
廷:好啊,因為其實我大概大學,大概將近20年前我就開始接觸奧修靜心這一塊,然後就認識了我的奧修靜心老師,他也在教靈氣,但是我也很好奇靈氣到底是什麼東西。
蓉:你怎麼會接觸到奧修的啊?
廷:因為我以前在北藝大,然後我們有一個學製要演出,那個時候的老師她也剛開始接觸奧修靜心這一塊,她就請了另外一位老師就是我的靈氣老師叫Akash,請他來,他帶了一個蘇菲旋轉。那時候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那一次轉完之後,我就覺得這個東西好奇妙。因為北藝大的訓練,我們是很走西方訓練體系的嘛,這種比較偏東方的其實根本沒有。那老實說,我在北藝大的時候是很痛苦的,因為我覺得我對於那個時候整個教學的風格,跟著重的,著重寫實表演,這件事情其實我一直找不到我切入的方式。
蓉:所以有點適應不良嗎?
廷:對,其實蠻適應不良的。而且跟我同上下幾屆的,我們上下幾屆都是怪物班,非常怪物。我們上下幾屆加起來,現在金鐘金馬大概有20座吧,有點驚人這樣子。所以一方面是跟這群天才在一起很痛苦,二方面是我對於整個學校內的教學方式也是適應不良,那是後來很幸運演了這個老師的戲,就是Vicky老師的戲,然後她請了Akash來帶我們做蘇菲旋轉,我覺得我進入到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就是在所謂的動態靜心裡面,原來有不一樣探索自己的方式。
蓉:就是表演不會只有寫實表演這一種,所以開始覺得好奇。所以是那一次的蘇菲旋轉讓你先感覺到什麼嗎?
廷: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我邊轉,轉到一半的時候,因為我們大概轉四十分鐘吧,我有點忘記了……
蓉:第一次學就可以這樣喔?
廷:好像是,因為畢竟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有點記不得了。但我印象很深刻是那時候我轉到一半我就開始哭,不是那種想到什麼傷心的事情,就自己在哭,好像是在把身體某些東西給釋放出來的感覺。而且轉完之後反而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就不會有頭暈或難過,沒有,就是很神清氣爽。
蓉:但應該不是大家都會這樣對不對?可能有些人真的就是轉不到多久就很想吐啊,
廷:對,然後去旁邊倒了這樣子。
蓉:但你就是真的就可以做到,而且感覺很有收穫這樣。
廷:嗯,所以後來就跟著我的老師開始做很多奧修靜心的東西,那我也去內觀。然後就開始對於所謂的能量啊,或所謂身心靈這一塊很有興趣。因為那時候不是很流行嗎,2012世界末日嘛,所以那幾年身心靈非常的蓬勃。那加上我自己覺得,對於療癒這件事情是一直很想去探索的,因為我太想搞清楚我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有太多的疑惑。就是我對於……我是個易怒的人,我很容易生氣,然後我有很嚴重的自我認同問題。所以從療癒這件事情是,一定是我自己有需求,我想要去探索,才發現這件事情真的很有趣。後來開始靈氣練習到很多之後,甚至我可以透過對話或透過觸碰,好像就可以大致明白這個人目前大概處於怎麼樣的情緒狀態,那個時候啦。
蓉: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有覺得,好像真的有一個以前沒有探索、發現到的能力這樣。
廷:因為那個時候才二十幾歲,三十歲,那時候覺得,哇,我可能蠻厲害的喔(蓉:可能是個練武奇才),但後來才發現,這個能力其實是人人都有的,就像我家的貓,我心情好或不好牠都知道,牠會知道用什麼方法接近我。小孩子也是,小孩子對於這種是很敏感的。所以我後來發現所謂的靈氣啊、頌缽啊,這些都只是我們人在貼近自己的一種方式,只是用的媒介比較不一樣。
蓉:就是那一次的接觸讓你有這些收穫,慢慢去越學越多,現在還變成老師,可以再去幫助別人。那你的結構調理就不是我們一般講說要什麼整脊啊,喬來喬去這種對不對?
廷:嗯,不太一樣。結構調理主要是,臺灣,就是我的大老師,林兩傳老師,他所開發出來的一套系統。他的手法很獨特的一件事情,就是他非常的輕,跟我們平常習慣的推拿這樣很痛的那種完全不一樣。因為我們現在當演員就是各種傷嘛,以前受傷只能去找那種國術館啦,或傳統推拿。我非常怕痛,但是你受傷你又不得不去,然後每次你弄得很痛的時候,師傅就跟你說放輕鬆放輕鬆,然後說痛就對了。其實我很不對勁啊。反正我就很討厭痛這件事情,後來也是有朋友介紹說你去看一下這一家。
我第一次去看的時候啊,我有種,你在幹嘛,他好像都在幫我整理衣服這種,這麼輕你知道嗎?在過程當中你完全不覺得……你在幹嘛這樣,可是就好了。然後我覺得,哇真的太神奇了。那個時候我就想說,我就單純去當,給人家喬就好了嘛這樣子。後來我就開始想要學,因為這件事情實在太有趣了,我想要學。但是那個時候,第一次問的時候就被拒絕這樣子。因為這個系統是出了名的難學,就真的很難學。然後因為手法又很輕,又沒有什麼SOP,所以你就只能靠大量的時間下去。第一年被拒絕那就這樣吧,又過了,我記得那時候是因為我要看媽媽手,因為照顧小孩這個媽媽手很痛,痛了一整年,然後我就好,我就一樣回家照顧小孩,一直到我的第二個小孩出生,我又媽媽手了,它已經隔了大概四年,三年多,我又再回去看。
那次我真的很想學,我就再問了一下。因為那個時候我快要四十歲,三十九歲,然後我知道我第二個小孩出生之後,其實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排練了。就是我的工作的時間、我的收入、我的生活品質,都因為小孩我必須做一些改變。那其實我一直對身心療癒這一塊很有興趣,只是像以前我單純做靈氣這一塊的時候,為什麼我單純做靈氣這塊後來把它放掉,就是因為對我來講它不夠紮實,它很不身體,它有一種飄在空中的感覺。那結構調理這邊是非常紮實的,就是跟我們的物理、肉體是相關的。
所以那時候我就問了一次,碰巧我當時的另外一位老師,就是林兩傳老師也蠻重要的一個徒弟,剛好那一陣子他想要收學徒,他就說好啊你就來跟診。老實說跟診還蠻辛苦的,因為我那時候像上下班一樣,一個禮拜四天,一天大概六到八小時,而且是沒有收入的(蓉:欸就是學徒耶),就是學徒,真的就是學徒,然後大部分我是站在旁邊看。其實跟一般付錢上課不太一樣,因為你是當學徒,我沒有付錢給任何人,所以師父也沒有義務要教會你(蓉:看到多少是你的),對,是你要自己學的,就像傳統那種,入門掃地掃三年這樣子。其實我覺得那個過程是一種在彼此互相認識跟考驗心性的一個過程。我就這樣當學徒當了兩年。後來就是開始在學嘛,那也是很幸運的,後來就林兩傳老師他要開課,因為前面我當學徒當了兩年,我才有資格上這個課,否則我是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的。上了這個課,然後就再把這個系統更完整的整個這樣認識下來。
蓉:那這樣總共花了多久時間?
廷:今年第四年第五年,應該講要邁入第五年了。
蓉:你就開始幫人家做?
廷:沒有,我當學徒當了兩年,後來上完林老師的課,就在一個診所做調理師做了一年。後來因為我要照顧家人,我想說離開離開診所這樣子,我就開始自己做。
蓉:哇真的要學很久耶。
廷:嗯,所以後來我才明白,為什麼他們當初沒有說要收學徒,是因為真的好難學。
蓉:所以就像你說的,你從很久以前,大學那時候接觸到,你發現你好像有那個能力就是,你說透過一些感受啊、觸碰,你可以感覺到這個人現在的狀態。所以你現在的確在,可以說執業嗎,直接在幫助人的時候,你自己有什麼收穫?
廷:我覺得人是一件真的太複雜的一個集合體了。我們人會有疼痛,它不只是物理上的說我受傷,當然急性的受傷、撞擊,當然就是疼痛嘛,但很多的疼痛可能,物理上的、情緒上的,可能我們可以說能量上的,甚至有些門派會講到前世今生的。人類是一個很奇妙的集合體,然後我們為了多瞭解這個人體,才要世界上這麼多門派,一起來研究人到底發生什麼事。其實我是對這件事情感興趣,然後你越學就越發現,困惑越來越多,因為發現人真的是太奇妙,就跟宇宙一樣(蓉:沒有極限,不知道那個研究的極限在哪裡),對,所以對我來講,樂趣是在這一件事情上。
蓉:其實我覺得那個調理很有趣,就是它同時,雖然感覺是身體上,可是好像同時是心理上也有耶?所以才說療癒。
廷:對,所以像甚至有些個案來,他說他胸口一直很痛很不舒服,那時候原本想說可以幫他調一下,大概五分鐘吧,我就發現不是耶,好像不是這個問題。我就說那可不可以請你把你的手放在胸口,然後先閉起眼睛,好好的深呼吸一下,感覺一下到底什麼事情卡在這個地方。大概深呼吸了兩三次之後,他就自己哭起來了,哭了幾分鐘之後,哭完他就說胸口沒事了。其實我根本什麼都沒做,就只是……。某種程度上我並不認為自己是治療師,某種程度上我只是在陪伴個案,在這段時間陪伴他,可能好好看清楚此刻自己的樣子而已。
蓉:所以有時候我們身體上的狀況其實自己可以處理,在一個陪伴之下,說不定?
廷:我相信是的。除非你說這種骨折啊,這種真的可以靠手術的,這沒辦法嘛,但我覺得至少百分之六十到七十以上的問題,真的都是可以靠⋯⋯(蓉:心理影響生理的),對。或者是說你有沒有覺察在生活當中,其實你有非常多的錯誤慣性在不停的消耗自己,錯慣性的動作,或者是生活作息、飲食習慣,那我覺得這些事情比較重要。
蓉:所以真的是變成你們對身體的瞭解其實要蠻全面的耶,它就不只是喬。我以前有受傷拉到,去那種物理治療,我有印象那個醫生就會說,你知道我們齁,永遠排隊都排不完,因為大家回去以後,喬完回去以後姿勢又一樣,都不改,他說所以我們永遠不用怕沒生意。
廷:是,某種程度上就是這樣子,所以對我來講我更期待的是,像以我自己我的風格就是,每次我工作到一個部分,我都會請他再一次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什麼差異,左右兩邊有什麼差異、調整前後有什麼差異。某種程度上我不只在調身體,我們是在重新調整我們自我覺察的這個能力。我覺得自我覺察能力只要提升起來,基本上你就會覺察身體當中到底,日常生活有什麼樣的歪斜,或什麼其實對你身體真的不是那麼好。
蓉:而且有些時候是我們知道,但我們又不去做。
廷:對啊,(蓉:就像大家一直低頭族這種也是)對,或是要熬夜也是啊。我明明知道我該睡了,可是好不容易小孩睡著了,現在是我僅存的時間了。
蓉:有時候有一個專業人士提醒你,可能又會有一些幫助,有時候光靠自己,可能我們真的每個人意志力也沒有那麼強大,如果有一個專業人士幫助你,搞不好真的就會有一點用這樣子。
廷:我期望啦。所以每次我都會交代說,回去這個作業要做喔,這些動作要留意喔。
蓉:我覺得柏廷會走到這裡很有趣。我們從再早一點開始講,你是接觸了這個對身體還有心理,感覺有很多很奇妙的東西,才去無垢(舞蹈劇場)嗎?還是更早?
廷:去無垢那一年是我29歲,因為它很有趣,我的幾個人生大事情都發生跟9有關,29跟39這樣子。之前不是提說我在北藝大其實,有點適應不良,但是我畢業出來之後,還是一樣就開始做演員的工作嘛,然後那幾年其實我在演音樂劇,收入其實還不錯,還巡迴。可是我那時候就演到很心慌,我不知道我到底上臺在幹嘛,除了賺錢之外,但我一點都不知道我自己在幹什麼。就是那個《海鷗》啊,妮娜不是有句獨白嗎,我覺得我演得爛透了,但是還得繼續站在舞臺上。我真的那時候有這種感覺。
所以那個時候我就跟自己說,如果我30歲,我還找不到上臺的意義的話,那我就可能要轉行了。所以一直到,我三月生日嘛,前四個月前就十二月,我二十九歲的最後幾個月了,然後我那時候第一次看到無垢的演出。看完無垢演出之後,其實我也不太知道他在跳什麼,可是那整個過程是讓我非常的投入。我覺得裡面一定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跟我過去在北藝大所受的身體系統或者是表演系統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所以後來我就自己跑去無垢,我跟他說我可不可以跟你們一起上課,他們說好啊,剛好他們有開一個培訓班,希望能夠培養以後合作舞者這樣子,我就在那培訓班上課上了兩年。就在一塊小小的巧拼上面,就在很緩慢的動作,慢慢的去跟自己的身體相處。就這樣子度過了我的30歲。
可能是因為那是我第一次能夠好好的跟身體相處,不是為了表演。以前我們學芭蕾啊、學爵士,都是為了上臺嘛,在無垢的課程不是這樣子,完全是,看見自己的一個過程。所以過去我說之前我那個讓我很焦慮的那一個心理狀態,就被我安置到旁邊去了。剛好就在那一年結束之後,我就遇到了鈴木,這兩件事情是銜接在一起的。我都在想,哇,這是老天爺蠻疼我的,幫我把這件事情接在一起。因為我都在想,當初如果不是先遇到無垢,我直接去參加鈴木的甄選,我大概也不會上。
蓉:鈴木忠志就是,我剛剛有跟柏廷說,在2010年的時候,鈴木忠志這個日本的大師,他有在臺灣,訓練臺灣的演員做了一齣《茶花女》,已經是14年前,剛好我有看過。當然詳細的已經不記得,可是你會有一些畫面是,那個身體的樣子就,沒看過。然後柏廷說,你先29歲去上了無垢,後來為什麼又會接觸到鈴木忠志的表演方法?
廷:我本來就很喜歡鈴木忠志的作品,以前在臺灣只能看他來臺灣演出嘛,或是我們僅存的手邊拿到的一篇影像資料,所以那時候他要來開甄選的時候,其實我非常的開心,我覺得,嗯,就是我的!我一定要去參加甄選這樣子,就滿心期待的去。後來開始訓練之後,我覺得很妙,可能我上輩子,有某一世是日本人,就是我開始做這個非常純日本身體系統發展出來的動作的時候,我有一種熟悉感。即便我是第一次做,但就有一種,不陌生,做得好像還不錯。所以那個時候我安排的角色其實也算是比較重要的角色。那一次演出結束之後,鈴木導演就有從裡面挑了三個演員,去參加他們每一年八月在他們利賀藝術村的一個國際藝術節的演出,我是被挑選的三個其中之一,我就過去那邊跟他們一起排練,然後做訓練、演出。
蓉:雖然我們現在聽眾看不到,要請柏廷講解一定比較困難,可是你可不可以稍微跟我們簡介一下,鈴木忠志他的訓練方式有什麼特別?
廷:這一套系統其實,你從身體看,就是他的外型風格很強烈,因為當初他是從像歌舞伎啊、能劇或是武士道的一些舞臺的美學跟身體動作所提煉出來。但是因為鈴木他導的其實都是像希臘悲劇這些戲,所以鈴木的風格跟演出,在國際上是蠻獨樹一格的,他把很東方的美學套用在這些很西方的經典作品上面。他很注重所謂的下盤,然後踏地板很大聲,所以因為這套訓練在國外很多演員基本上都做過,算是一個推廣得蠻廣泛的一套訓練。所以我們常會遇到國外演員說,你有做過鈴木嗎?就是踏地板這個動作,我們都會會心一笑這樣。
蓉:所以他那個訓練是辛苦的。
廷:辛苦的,真的辛苦的。
蓉:注重下盤,我是可以去想像說,譬如說你要一直半蹲,很像在練武功這樣子?蹲馬步。
廷:有點像。你就想好像跳Flamengo,你要是蹬腳跟,然後蹬半個小時這種感覺。我們還有各式各樣的動作。
蓉:我以前會聽人家說,像西方我們看芭蕾就是好像人要觸碰到天,所以就一直往上往上,比較東亞的會比較是注重下盤,是比較接地氣的,比較接近土地的。那你從這個鈴木的訓練方法,你覺得你最大的獲得是什麼?
廷:因為鈴木算是我第一個接觸的,完整的針對於演員開發出來的一套身體訓練系統。過去我們都是很零碎的嘛,各種不同的課,所以鈴木它幫助我把很多拼圖給重新串接起來。而且因為它大量的我們跟地板發生的關係,所以我覺得我整個人的存 在感或是穩定度,都在那個時候有了非常大的提升,整個人在心性上也穩定非常的多。因為這套訓練是很痛苦的,老實說,但是它是被這樣設計出來的,它刻意的被設計成這個樣子。所以基本上你說它痛苦,但其實它同樣的很安全。因為演員其實就是一個跟情緒,我們講說我們就是大量的動用我們的情緒跟想像力。其實角色會經歷過很多所謂的極端情緒,所以我覺得所謂的這些身體訓練,都是讓我們在安全的狀況底下,去經歷這些強大的情緒或身體的痛苦,而不用真的用真實人生來幫助你。
蓉:我也覺得耶,我會盡量避免用自己的經歷去演一個需要極端情緒的橋段,我覺得演員的健康蠻重要的。
廷:對。那更有趣的一件事情是,假設我們如果是個職業球員,我們在練習的時候,我們會刻意的設計各種不利的狀況,這麼緊急的狀況我們可以怎麼應對。可是對於我們的人生喔,我們大部分是沒有辦法做練習的,所以對我來講,我們做演員有個比起一般人來得更Lucky的一件事情,其實是我們藉由角色的極端情緒,在幫助我們練習,當我們真實人生遇到這個的時候,我們可以如何做選擇,才不會一路一路的落入像角色一樣,永遠在做最錯誤的選擇。
蓉:你可以再多說一點這個鈴木訓練嗎?柏廷也是2025年春天要開這個訓練的課程,你可以給我們一個大致的想像,大概裡面會教什麼嗎?
廷:例如我們很著名的一個練習,就是我們要身體要微微的半蹲,然後我們要非常用力的踏地板,這過程大概就三分鐘而已,但大部分人第一次做,大概不用一分鐘就會覺得,我的人生可能就要結束在今天了這樣,整體會很疲倦,然後很喘。我們另外一個動作就是,我們要像半…像…,像什麼動作,我要怎麼解釋這個動作,你是坐在地板上,但你身體只有屁股、坐骨在地板,其他四肢都是離開地板的,就鍛鍊我們的核心,在這狀況底下你還手要做動作,你還要說臺詞。就是很大量的……身體的能量必須非常的集中。那它過程當中的痛苦,我常都跟學生講,我說我們踏步三分鐘,當你在面臨這種所謂的肉體上的痛苦的時候,你會怎麼做?你會用什麼方法來面對它?你替自己做了什麼樣的選擇?就是因為這麼痛苦,所以我們會有很多慣性反應會出現。有些人可能會,我撐過去我撐過去;有些人會說,算了我只要能夠安全過關不要被發現錯誤就好了;有些人會直接放棄的。
其實在這種訓練裡面,你會很容易浮現出自己的習性,然後我們就能藉由這件事情,去好好看一下原來我的習性是這個樣子,那我就能做選擇,我要繼續這樣子嗎?還是我可以有別的選擇?對我而言身體訓練並不是身體能力的增強,而是藉由過程當中觀看自己的身心狀態,這件事情對我來說才是演員的身體訓練更重要的一件事情。
蓉:你當初在訓練完之後,你看到的自己是什麼樣的?
廷:那個時候我的脾氣跟現在完全不一樣。那個時候看到我的人會認為,在鈴木那個時候,因為鈴木是很多訓練從武士道出來的嘛,我們很多的意象都跟武士有關。一把刀子,勇往直前那樣,切開這個空間,所以那時候我整個人是(怒目狀)這樣子。甚至我那時候剛從日本訓練回來,我整個人還在那狀態裡面,我走去便當店,老闆雞腿便當一個,老闆突然嚇一跳說,怎麼這人這樣講話(蓉:有一個黑道大哥的感覺),對。因為那個時候,怎麼講,我對自己是很不確定的。所以我現在回想,其實那個時候某種程度上,我是在幫自己做一種武裝,武裝成一個非常確實而銳利的一個自己。
蓉:但那並不是鈴木的訓練,希望大家變成的樣子對不對?
廷:應該說,那個訓練的確會讓大家比較偏向那個樣子。
蓉:有一個堅硬的面具的感覺嗎?
廷:對,就像刀子,武士刀,而且不是放在刀鞘裡面的那種,就是銳利的就放在這個位置。鈴木常形容他的演員就像戰士一樣,我們是上戰場,我們不是演戲,所以他的演員每個都非常戰鬥力高昂這樣,所以那個時候我有點在這個狀態裡面。那種狀態其實你會很迷戀,你會很迷戀那個狀況,因為I can(蓉:我覺得好像在看那個黑澤明的那個武士電影的感覺)。後來才發現,原來其實那個東西是在幫助我掩蓋我很多我很不確認、我很不確定的事情,所以我才做出一個很堅硬的外表在外面。是到了我後來我回學校教書,老師找我回北藝大教課,我還印象非常非常深刻,因為其實以前在北藝大,我們的老師的教法其實很……老實說很情緒勒索,老一輩的教法。其實我很討厭那個教法,非常非常討厭,可是當我後來發現我第一次回北藝大教課的時候,我不由自主的重複了我的老師的教法。然後鈴木就是一個這麼凶狠的外表你知道嗎。
我教完之後我回到家,我大概頭痛了三天,我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就問我朋友,開始跟他聊。我才回過頭思考,才發現原來在教課的時候,我無意識的重複了我最討厭的事情,其實我是用這種鈴木這種在武裝在掩飾我的恐懼。在面臨一群學生的時候,我該如何讓他們相信我。其實是一種掩蓋。所以後來我就藉由這件事情一直在自我的檢視。
蓉:因為又經過這些日子,你自己的自省跟很多的改變,所以你來教鈴木的訓練方法,就會跟你當初學的不一樣,可以這樣說嗎?
廷:對,我覺得,雖然我們的核心動作,訓練的本質其實是一樣的,但是我光看這件事情的面向就會有一點不同。有跟我很久的學生說,我現在溫柔很多。我現在不會要你,一定要撐下去。以前沒有,以前不可以放棄的,就只能一口氣這樣下去。可是現在我反而會說,如果你真的想放棄的時候,我們練習放棄看看,我們練習放棄之後你會有什麼感覺?你會出現罪惡感嗎?還是你鬆了一口氣?對我來講,現在我做這個訓練,雖然還是很辛苦,但是以前是沒得選擇,你只能一路往前衝,不往前衝就是死這樣子。可是現在我反而是藉由這種辛苦的練習,讓我們看清楚原來我們是有選擇的,你可以不需要把自己逼到這個樣子,以及如果你要把自己進入到那麼高張的能量狀況,你還有什麼路徑是能夠讓你安全的進去,並且安全的退出來,不需要傷害到自己的身心狀況。
蓉:等於你自己有不同的體會,然後用這個鈴木的訓練方式,變成有一點是你的風格這樣。
廷:嗯,可以這麼說。因為當然也是跟我這幾年我很關注的身心關係這一塊有關,所以某種程度上我是藉由鈴木在幫我重新定位我們的身心狀況。
蓉:因為你就不是只有顧自己了嘛,演員通常只要顧自己的身心狀況,可是你開始去接觸到很多不同的演員,你有沒有什麼你覺得很特別的觀察,可能跟你自己的對照,或者是你現在發現演員普遍有什麼樣的狀況嗎?還是其實它是很個人的,很難有一個概論?接觸到現代人的身體。
廷:因為你說現代人的話,因為我們真的就是所謂的手機時代嘛,的確我們跟土地跟自然的連結是比較少的。像以前我在北藝大之後,就唯一一位老師就是湘琪老師,湘琪老師上表演課,她說,來,現在去看樹,看半個小時。那時候我會覺得,What?為什麼要看樹看半個小時?到底是為什麼?後來我發現等我快三十幾歲的時候,快四十歲的時候教學生,我也很想跟他們說,走我們去看樹。會更明白我們跟萬事萬物其實是連結在一起的。因為可能以前當演員會認為,我只要成就自己就好,而且我認為,會很樂意當演員的人啊,通常身體都有個洞,我們很渴望別人的認同或是關注,我們需要藉由這件事情幫我重新定位我自己。像我一開始當演員我也有這個需求,就是一種被認同的感覺,但是它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我們總是要能夠尋找到自己幫自己定錨的一種方式。
蓉:得找到一個平衡。雖然這個演員工作真的很弔詭,因為我們就是要給別人看,就這個工作就是給別人看,可是你不能把別人的肯定當成全部,這樣會很危險。
廷:沒錯沒錯。
蓉:你剛剛有說你在29歲的時候演音樂劇,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這邊,後來經過了這麼多很特別的歷程,你後來對表演的看法有什麼不一樣嗎?後來演員這個工作對你是什麼?
廷:像我現在大部分的時間是在做身體調理,我也曾經在問說,那我現在還可以自稱我是一個演員嗎?如果一個演員不上臺,是不是一個演員?像我在做身體調理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今天個案來的身體狀況如何,但是在接下來相處的一個半小時、兩個小時過程當中,其實我就是一個一對一的solo,這是一個接觸即興,我必須滿足他的期待。即便此刻,這一次沒有辦法百分之百滿足他的期待,我都要讓他帶著希望離開這裡的。其實我覺得這件事情跟表演沒什麼兩樣。就是演員的工作,這句話不是我講的,是那個誰,那個魔戒演灰袍巫師的那個叫什麼名字,Ian(按:Ian McKellen)。他就說,演員的工作就是在舞臺上,當觀眾結束完一天疲累的工作,他看到臺上的這一群人,充滿了熱情,而我們能夠在這短短的兩、三個小時當中,讓觀眾忘記生活當中的痛苦以及疲倦,幫他們充好電,好好面對明天的人生,對他而言,演員的工作就是這個樣子。對我而言其實也是,不管我現在是在從事身體調理也好,或是做演員也好,如果能夠讓觀眾能夠暫時有一個休息的空間,不管是喜劇或悲劇,只要能夠暫時的脫離我們此刻讓我們不是那麼好過的現實人生,得到一點能量,我覺得這就足夠了。
蓉:一開始你想要當演員,後來走了一個很特別的路耶,然後你要說它不是表演嗎?也是喔。
廷:嗯,然後其實我有另外一個奇特的經驗。其實2019年我在香港教鈴木,香港有個團隊邀請我去教鈴木訓練。我印象非常非常深刻,因為2019年6月4號我入香港,那一天剛好就是六四天安門的30週年,所以我入香港的時候,其實過海關我就已經被特別的檢查,還被帶去小房間,查了我一個多小時。那時候我也不以為意,當天我就開始我的鈴木教課,隔天我教到一半,就有鐵門砰砰砰,進來九個,入境處的警察進來抓我,原因是有人舉報我,我就被抓走了。然後抓走的時候呢,你想像一個人在異地,人生第一次這樣被抓走,然後真的經歷什麼,就是脫光搜身啊、做筆錄啊這些所有所有的東西。有一個律師來協助我,這個律師其實不是我找的,是我被抓之後呢,我的學生們,我的學生很緊張,他就打電話給他的老師,然後剛好那一天香港劇場劇的幾個老師正在聚會,所以他們通通知道這個事情,說有個來香港教鈴木的被抓了,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於是他們就緊急找了一個律師,剛好那天有空,而且願意接這個案子來幫忙。結果那個律師來,一開始他就是律師,就是來工作的。我到現在記得很清楚,白襯衫、黑領帶、黑西裝、梳個油頭,講話非常的,大概就是用這種方法在講話,好,陳先生你好,我是來協助你的律師,叭叭叭叭這樣子。那照理來說,律師一來我們就馬上開始做筆錄了,那個入境處的也說,好我們現在開始做筆錄。我現在事後回想,接下來的大概十幾二十分鐘,可能是戲劇之神按下了Pause鍵,因為照理來說應該馬上開始做筆錄,可是沒有,他沒有開始做筆錄。我跟律師就兩個很無聊的在那個小房間裡面,他就開始翻我的資料,可能他想跟我聊天吧。
他說你是臺灣人喔,你是來教鈴木的?我說對,鈴木是什麼東西啊?我就開始跟他介紹。跟我們剛剛講的一樣,介紹一下。他就開始介紹起他自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開始介紹起他自己。他說我也很喜歡日本,我也很喜歡臺灣。過了一會,其實我蠻喜歡劇場的。他說我以前就想考演藝學院,但是我爸媽不准,所以我就當律師,就開始聊。聊到說他某一年的時候,大概幾年前,他有一個很好的香港的演員朋友到臺灣排練,他就說好吧他剛好放假,到台灣看這個演出,看完他覺得,哇好喜歡這個演出喔,他還跟這個人說,如果這齣戲要回來香港演的話,請一定要告訴他,結果過了兩年,這齣戲真的回來香港演了,他又再去看了一次,他還是好喜歡。那我就想說,嗯?如果這樣一齣戲的話,我應該知道才對啊,我就問他是哪一齣戲,他就說我不太記得名字了,就是在講一個墨西哥女畫家的故事。(蓉:啊?《九面芙烈達》?)我說是不是《9 Fridas》?他說對,我跟他說我有演,他說難怪你看起來這麼面熟。
你知道那一瞬間啊,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從律師這個角色變成他自己。他原本都是這樣子講話的,他後來變成,難怪你看起來這麼面熟~我告訴你這個案子你不用擔心,我剛去……,他的語速與pitch音高完全不同了。然後我就在想,天啊,你能想像在異地,然後你被抓,你不知道現在面對什麼狀況,然後這個律師跟你說我看過你的戲,而且我很喜歡這個演出。你想在凌晨兩點,在這個地方,會帶給你一個多大的溫暖跟支持。
其實在這之前,我對於做劇場或做藝術這件事情是有點悲觀的。做劇場的人很窮嘛,養不活自己,到底我做這件事情幹嘛?我除了滿足我自己之外,我還能做什麼事情?但是那個時候我就跟他說,可能是戲劇之神派你來打我臉的這樣子。因為我覺得,哇,原來所謂的劇場或所謂的藝術,真的可以繞這麼一大圈,超級大圈,過了那麼多年,在此刻,對我提供了一種幫助跟溫暖,我覺得這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情。
所以其實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對於所謂的做藝術這件事情,有個完全不一樣的想法。它可能對於此刻的我們自己,可能沒有那麼大的立即的感受,可是它終究會以一種你意想不到而且溫暖的方式,在你需要的時候接住你。
蓉:這個結尾的故事也太好了吧,這個真的太神奇了。我覺得這個很好的解釋了你的這條路耶,感覺起來你好像是一般講的轉行,但可能不見得。
廷:對,所以其實像我現在,因為老實說我過去大概我三十到四十歲這幾年,我大部分合作的都是國外團隊,其實反而在臺灣團隊我合作的不多。後來又疫情嘛,所以其實這幾年我的演出是非常非常少的,我一年可能就一齣戲。那我就在想,我能夠怎麼樣協助所謂的劇場?這群演員身體的不舒服,我能夠讓你解除,然後讓你好好的上臺,這就是我對劇場的某種貢獻跟連結。所以我覺得我還是,基本上我可以說我還是在劇場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