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提到,李靖大概在貞觀八年申請退休,年初請年底退,但李世民仍要他繼續做顧問。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魏徵身上過。
時為貞觀十年,長孫皇后尚未過世之前。不過長孫皇后貞觀八年就重病了。上回忘了說這件事。如果只有李靖一人一個時間點,那看起來是他與李世民之間的問題。
可魏徵也放進來,那麼「李世民」的領域就要擴大了……
魏徵跟李靖,很可能都在躲「長孫無忌」。
李世民對長孫無忌的信任跟親愛,是無人能比的,頂多就是長孫皇后能壓一壓。
順帶一提,房玄齡沒有閃,房玄齡直接在那個時間段被免職過。房總才是最堅毅不屈的那個。
且說魏徵跟李靖一樣轉為特進,李靖是幾天得去報到一次,魏徵則是「仍知門下事」。他們都是「有責無權」。
身體不好仍心懷國事的重臣啊。真的是身體不好嗎?李靖還提著拐杖進入青海高原打仗呢。同樣的,魏徵在這期間也一連上了四次奏摺,所以標題說「魏徵四疏」。
或許我們可以透過魏徵的文字,更進一步了解這個貞觀全盛期(十年前後),到底在發生些甚麼。
第一疏的核心概念是「千秋萬世」。
自古的明君都是奉天承運,繼承政體,守護文學,控御英傑,南面而王。
有些我感受到是必要細節的地方還是會盡量留下來。
「繼體守文」這四個字,對魏徵來說應有其必要性:更準確說,他在李世民已完成想完成的事業中,追加了這個暗示。為什麼?可以有很多為什麼,不過我們這邊就抓緊核心。魏徵等人正在被長孫無忌所威脅。
被代人皇族在背後的勢力進逼。
李世民能不能走穩「傳統中式王朝」的風格,這時候還沒人知道答案。
回到本文,這些明君這麼做,無非是希望王朝長長久久--這又是一個恐嚇式說法,李世民之前四百年,一直沒能出現長久的王朝。
大家都失敗的原因是甚麼呢?魏徵說,就是因為「求之失其道」。
軍師說話就這樣,一定要先給你來個公蝦小的打高空,然後再慢慢說明。
前不久的隋朝,完成了幾百年來沒人能完成的統一大業,兵甲強盛,四十多年來那是一個呼風喚雨。然後啪一下沒了,變成你們家的。難道隋煬帝就是一個不在乎天下長治久安,故意要行桀紂之道,讓國家滅亡或拱手讓人?
我們過了幾百年以為楊廣是神經病,唐初的人可不這麼認為。年輕如李世民也是給隋煬帝打過工的。
說到底,隋煬帝不是吃飽撐著想讓國家滅亡,而是他根本不認為,這個既富有且強大的國家,會出甚麼問題。
魏老師輕輕的寫,我們要重重的看:富強兩字,是最基本的帝王追求。
不管是澄清吏治,善納諫言,以法治國,編制土地戶口,永不加賦……其實都是為了達成這個目標的手段。
只是目標叫富強,其根本卻是「百姓」。
不是每個人都知道,而魏徵?當然是知道的。所以他接著說,隋煬帝為了自身的慾望,驅策天下的百姓,搜刮所有的珍寶,把人們的子女都找來為自己工作,追求遠方的奇異。宮殿要華麗,樓閣要高大。繇役想發就發,戰爭想打就打。
溫馨提示,一個穩定的國家,只會定時定量的讓人民為國家服繇役。超過了限度,人們就難以維持原本的生活規律……沒辦法種田,沒辦法做生意,沒辦法生兒育女,倒。
除此之外,隋煬帝對百姓、對外族宣揚他的偉大跟威風,但對於臣子卻充滿了猜忌。以至於逢迎拍馬的奸險小人得到了晉升跟賞賜,忠心正直的大臣卻難保性命。
君臣之間互相蒙蔽,走在不同的道路上。老百姓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甚麼而努力,於是國家就崩壞了。
那個,現代人可能有點難以理解,百姓幹嘛要知道自己為什麼努力,不是為了自己更好的生活嗎?
欸不是,封建時代是一種類似昆蟲的互助關係:大家必須愛君,愛鄉,愛土,團結起來才能過上更好的生活。當然,資本主義早已萌芽,但治國原則就算到今天還是不能不叫你愛國。
而一個暴君,就像是索取無度卻毫無回報的情人。這種愛情,無法持續下去。於是國家就崩壞了。
好,雖然他後面還臭了一段不過就不重要,重點是聖人賢哲應勢而起。
「八柱傾而復正,四維絕而更張。」於是國家很快就重回安定。
四維為什麼不對八德?因為李淵就是「八柱之後」。
西魏八柱國都是領過「鮮卑姓」的,也或許,他們本來就是鮮卑。
相對來說,魏徵可能真不是要說四維八德,而是在暗示漢人四姓與魏之八柱成為這個新國家的主幹。
順帶一提,這篇上疏的時間,《氏族志》尚未完成。
重點是:現在隋煬帝收集來的財富,都是「你」的了。
魏徵要勸的就是「鑒彼之所以亡,念我之所以得」,後面開始指教李世民要節省啊,要掛念百姓的辛勞啊,如此這般,復不贅言。
能做到這些事,國家才能「千秋萬世」。不過他其實寫七百年啦,大概是一種乾隆皇不敢超過康熙大帝的概念。
接下來第二疏,論「國之根本」。
帝王身處國家最重要的位子,就問你要當個塞子,還是當個棋子(三小)。
魏徵的意思是,國家就像一棵樹,一條河。你只是在樹根、在水源的那個人,並不是樹或河的本身。你是幫助樹木生根茁壯,清理水源的阻礙。還是反過來?取決在你。
自古以來的元首,常常都是前面做很棒,後面一團糟。是因為「取之易而守之難」嗎?
魏徵認為是一個人性問題:創業的時候煩惱很多,想要得到他人的幫助所以態度都很好。得志之後就沒在怕了,接著奏樂接著舞,我享受享受怎麼了?
重點來了:誠以待人,就算是外族蠻夷也能合作;驕傲自滿,則兄弟骨肉也形同陌路。
這真的一百分寫給李世民,唐朝就是一個承認多民族的國家,而李二也正是一個兄弟骨肉都不認的傢伙。
簡單說,魏徵就是在嗆李世民,你最近太滿了。你這麼滿,不管你用甚麼方法來管制臣下,大家的不滿就是會一點點累積。
所以魏徵建議他「十思」。能做到的話,根本不需要煩惱怎麼樣管理朝廷,眾人自會為他所用。
認真說起來是十個剎車。原文也不算難,有興趣細品。
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
有所作則思知止以安人。
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
懼滿溢則思江海而下百川。
樂盤游則思三驅以為度。
恐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
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
想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
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
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
接著進三疏,黏巴達啊黏巴達。
事態有點不妙。
三疏說的是「刑賞御下」。既是第九第十思,也是隋煬帝的缺失。那就非常明顯,在貞觀十年左右,這是李世民的死穴。
如果魏徵傳的時間軸沒有被調動順序,那這大概是貞觀十一年。謬賞的部分很可能是「世襲刺史」制,濫刑則無法從太宗本紀看出來。
另外,魏徵又再次強調了隋煬帝窮兵黷武之事。
沒意外的話,李世民正在預備某個大型戰爭。雖然最接近的一場是高昌殲滅戰,但難以論定此時的計劃為何。
這次魏徵除了反覆勸諫,以隋朝為鑒,更提出了我一直以來的說法。
「伏惟陛下欲善之志,不減於昔時,聞過必改,少虧於曩日。若能以當今之無事,行疇昔之恭儉,則盡善盡美,固無得而稱焉。」
從來都不是李世民很好,而是李世民「欲善」。
而如今雖然還沒發生甚麼事,但李世民的逐漸膨脹,已經讓魏徵擔心將會有事。
最後一疏。「德禮誠信,國之大綱」。
講是這樣講,魏徵的內文以誠信為主。而且挑明了說:「由乎待下之情未盡於誠信,雖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終之美」。
「昔貞觀之始,聞善若驚,暨五六年間,猶悅以從諫。自茲厥後,漸惡直言,雖或勉強,時有所容,非復曩時之豁如也。」
大約貞觀六年之前,李世民是一個很想「做好」的皇帝。但慢慢越來越聽不進去了。你看同樣的事情魏徵就上了三疏,如果講一次就改需要講三次嗎?
而後續在那邊君子小人,小人君子的陳說,也等於是坦白在告訴我們:貞觀政爭已經展開。毫無疑問,定是貞觀太子之爭。
這最後一疏中,最後的故事也特別亮眼。說的是春秋時中行穆伯攻城的故事。
現在好像要叫荀偃或荀吳。
總之他大爺去攻城打了一年都打不下來,就有個叫「間倫」的人來說,城裡的嗇夫我很熟,我可以幫你不費一兵一卒攻下來這座城。
荀偃不理他。其他人就問,這麼好的機會你幹嘛不理他?
荀偃說,間倫是個小人,如果因為他而得到勝利,那我就要賞小人,這樣以後我們晉國的人,都寧可當小賤人了。
為什麼第一疏講得落落長,後面這麼精簡?累了是一個原因。問題在於魏徵不累,魏徵二三四疏根本就是翻來覆去在打同一件事。
在說李世民「正在錯用小人」。
小人是指誰?我認為沒有很明確的證據,當然之前我們已經看到了韋誕。就本篇的推測,最主要的指向恐怕還是「長孫無忌」。
李世民看完魏徵的上疏,「手詔嘉美,優納之」。
但,他卻是跟長孫無忌分享了心得。
「我剛即位的時候,有人說『人主必須威權獨運,不得委任群下』,也有人說應該要宣揚武功,震懾四夷。只有魏徵勸我息武興文,布德施惠,中國既安,遠人自服。我選擇了魏徵,如今不就證實是正確的嗎?」
那句框起來的反義,正好就是貞觀之治的核心。
同樣的,原本照魏徵等人意思做的唐太宗,也在貞觀九年開始發起戰爭。
很多事,必須反著看。
魏徵雖然勸李世民要賞罰分明,遠離小人,但當李世民嫌「上封者眾,不近事實,欲加黜責」的時候,魏徵卻又上奏要他忍一忍。
「古時候聖人會立誹謗之木,來讓人們舉出他的過錯。這些封事,你就當成謗木吧。」
封事是指密封的奏摺,也就是給皇帝的「私信」,不像公文會經過層層審核。如果是誇獎讚美要封個屁。封事本來就是打小報告用的。甚至針貶時政,其實也不用封。
基本上就是牽涉到人身攻擊的東西啦。主題一定是皇上,但也一定會牽涉到其他人。
魏徵的意思就是,你把針對你的批評吸收改善,那對國家就是有益處的。
漂漂亮亮的背後,無疑陳述著貞觀政爭的開展。
越是開放的政體,越會強調出決策權的重要性。
獨裁跟民主,本身是一體兩面的東西。太陰而生少陽,太陽而生少陰。
當皇帝一意孤行不理臣子的意見,革命勢在必行。
相反的,當皇帝願意接納臣子的意見,大家就只要想辦法讓皇帝選擇「我」就可以了。
比起絕對的正確,更重要的是,皇帝認為的正確。
沒錯,魏徵可能自己都沒有發現,當他越勸李世民要當一個「好皇帝」,李世民就越會感受到,原來自己的權力有那麼巨大。
然後你才會注意到,原來皇后的存在,是多麼重要。
開皇有獨孤,貞觀有長孫。
這是現在讀上古史的人最愛說的一句話。
「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部族」。
第二元首的背後,是一股勢力。
寵愛不只能亡國,也能興國。正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隋唐為我們演繹了雙元首制。
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