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煙裊裊騰繞於青花瓷茶碗之上,白底藍花釉得雅致,茶湯色澤略淡透著溫潤的一抹紅,碗底茶葉柔細舒展勻開難復見取離茶罐時那撮捲曲模樣。若是配上點香濃奶白便是道地的中西合璧。
但,記憶中那嬌靨總愛持著小勺搖拌茶湯,勺起更多鮮乳入了裏頭,越是讓味蕾覆滿甜膩奶香甜味,如三月桃花綻得豔麗放肆。臥病多年的蒼白臉蛋將會彷彿暈染羞澀紅暈,比洞房花燭夜提掛的大紅燈籠淡了點,卻勾人眼神停留移不開。
就算時代轉換迅速,他骨子裏的懷舊仍然固執,然他心尖上嬌俏人兒卻老是同他唱著反調。小嘴兒嘟得老高,時下興起流行的口紅也湊上唇瓣抹得鮮豔。接著他會瞇細眼眸,狹長丹鳳眼精光流轉倒惹得她扭頭不理。
改良式旗袍秀出她婀娜多姿,他沒順應爺爺期望守著傳統,當社會風氣一轉,他就跟著洋化,表面上是如此。其實他知道,中山裝這玩意兒,除非到現下這把半入棺材的年齡,否則哪有那架勢可襯其威嚴?
「噯,我說你啊,說話別總是老氣橫秋的,我們又不是待在民國初年,現在都什麼時候了,講求的是國際化。那口京片子,再怎麼道地還不是登不上檯面?」她啜飲滿是乳白覆蓋住茶湯的茶,愉悅笑彎新月似的眉,纖長眼睫眨得歡快。
她打小身體不好,義務教育沒上個幾年就只能請個家教在家自學,再考取同等學歷。兩家人指腹為婚是舊社會習慣,但可沒誰咬得死緊,就偏生她與他本就該在一塊兒,年頭年尾跟著蹦出各自母親的肚皮,青梅竹馬,一個挨一個屁股後頭追著跑。
沒來由的,即是舊社會認真算起來的年頭早就與他無關,屬於爺爺輩的回憶,他就偏自心底有孺慕渴望的悸動。於是比起喝過洋墨水,行頭派勢十足資本主義作風的父親,他喜歡書香、墨香、茶香的表現更得爺爺歡心。
爺爺老愛把著他手,掉了牙齒的缺口漏風說起話走音嚴重,他卻聽得認真,能夠捕捉那股無法言明的神韻。雖然應用起來沒有文謅謅,但總有她會翹起菱嘴兒說他像個生錯時代的書生。
還不忘喃喃自語疑惑他這樣的性子,怎麼能夠經手商業場上雷厲風行的父親打下的事業?八成連一代都沒過就敗得乾淨。她這話沒說準,到他紅著眼眶強忍眼淚含笑送她離世時,他扛著家裡那份基業沒墜過他父親威名。
「我說,奶茶最是好喝。」不知道是否是受他影響,她在他面前彷彿也跟著時光倒流回到過去,即使兩人從來沒有經歷過民初或者更早期的歲月,依然自在地用略微文雅的詞彙談天說地。
偶爾她試著掺點蜂蜜去掉茶的苦澀味,她喜歡甜點,愛溫涼甚於熱燙於唇齒間,於是同她喝茶,從原本只是被動隨意泡茶變成各種奇怪的奶茶口味都嘗了遍。嬌嫩唇瓣染上淡淡乳白時,他就會湊去親吻,被她嬌嗔搥了胸口,不疼,但心癢。
爺爺教導他泡茶時曾經細數許多規矩,他記不清記不得,家裡經濟不錯,但不知為何泡茶來來去去就只是在市面雜貨舖隨手就能買到的粗茶。年紀小時藏不了話就提問,爺爺默不作聲看著他,良久,長歎說,再怎麼懂,那也是過去的事了。
到他與爺爺差不多年紀時方能體會一二,茶好茶壞,差別在於心境。雖然他曾經試著想讓生活添加更多屬於過去氣息的味兒,但,沒成功。現在社會變得太快,出了門,他就變了個樣,市儈資本,眼裡只有那堆數字構築的世界。響噹噹的銅錢串早就成歷史教科書圖片,紙鈔印著無數圖案標示價值差異。
唯有茶,與她,依舊是他心頭上鮮明活躍的色彩。
叩聲清脆,他提起盛裝牛奶的小壺將茶碗裝滿,微紅茶湯瞬間盡是乳白盪開,他倒到九分滿分停手。濃郁奶香撲鼻,掺著一絲茶葉芬芳。持碗抵唇,他甚至能回想她擦著淡香水的體香,香甜但不膩,是暖香花調。
「少爺,少奶奶要是瞧見了,可是要說您蹧蹋了好茶,您又不嗜甜。」啞聲驟然,他揚眉瞧去,比他大上一輪的老人挺直腰稈,白髮濃密找不著半點黑絲。皺摺遍佈整個臉,難見平坦,精神卻好得連眼角都能笑彎。
「她要是能跳起咂嘴,我趕明兒個就再娶她一回。」他笑,眼淚驀地模糊了視線轉個圈就壓出眼角。老人不知從哪輩祖上就是跟著他家,換句話是家生子。只不過只有老人還守著他這麼個老主人,膝下那些兒孫輩早就開枝散葉。
老人那時跟著他還愣是被他家裡家外不同話調給吃了一驚,那眼兒裡的崇拜是濃得就差點跪拜。老人實誠,不過大他十五六歲,那時義務教育還沒變成九年,於是唸個國小就沒再捧過書。按老人話,大字認得就好,反正那些書看了就頭疼,什麼阿拉伯數字加減乘足夠使了得便好。
「可惜少奶奶沒給您留個兒子……」老人歎息,雖說按著主僕之禮不該這般說話,但兩人相處久了加上這時代又不像古時候階級嚴明。老人跟著他回到祖厝,本來還不大流暢的文言腔突然變得好轉。
大概是周圍環境仍然是保留點古色古香的建築氣息,當局政府把這規劃成觀光重點發展,倒是沒有真拆了古建築用水泥鋼架填起高樓大廈。一年四季,離市中心近了點就會聽見遊客嘈雜聲響。
他低頭品茗,卻是仰頭飲進,牛奶早溫了茶湯,入喉甜膩又捎著一絲茶的澀。啊,是了,他忘了攪拌均勻。腦海裡浮現嬌豔臉蛋,新月眉彎俏著那雙水亮眸子滴溜溜地轉。她的歲月和記憶永遠停留在二十八歲。
那是他們結婚第三年,前一晚才陪她喝用新鮮玫瑰花瓣揉碎沖泡的玫瑰奶茶,濃重花香在舌頭上怎麼咂都化不開,讓他皺起眉頭,她呵呵笑得開,藏在眉眼間的病色重了幾分,相處慣了反而沒旁人可瞧得比對清楚。她笑累倦極睏在他懷裡,嬌弱輕蹭。
玫瑰、奶香、她的體香,直到隔天他醒了摸不著溫熱,愣是抱著她變冷的身體待到日頭中午連公司都沒去才被家人給發現。敲門、呼喊皆不應,家人一急撞門,據說他摟著她,額尖相抵,低低說著話。
他承諾過她,等她睡醒就陪她去喝壺奶茶,她說,薰衣草還沒喝過呢,她想嚐嚐,一定得要把她給叫醒。別讓她睡到骨頭都發懶,活像是小豬似的只懂得吃飽睡睡飽吃。
於是他不斷,不斷地輕聲,喊著她該起床了,我們去喝茶。妳愛的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