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力量

前言

世界上有五千種以上的語言，確切的數目根據計算的方法而不同。計算語言數的方式中，充滿最多爭議的是如何分辨語言和方言，它們的界線並不清楚：有些語言被看成是不同的方言，有些被人認為的「方言」卻堅持自己是「語言」。說穿了，人們口中說出的言語，究竟是「方言」，還是「語言」，跟社群的自我認同、社群內部以及外部的權力關係有關。

舉例來說，馬來語跟印尼語隨著是否為正規化語詞，彼此有60%-90%可以不經刻意的學習，就能彼此聽懂（越是日常生活語彙，彼此直接理解程度會越低），不過許多語言學者還是把兩者當成互為方言的關係，但是馬來西亞或印度尼西亞的民眾普遍把自己的話語當成「語言」。

馬來語跟印尼語的情況，頗與台語和閩南語的情況類似。但如果說到台語和客語呢？他們彼此之間，沒有經過上課學習，根本都聽不懂阿，還能互為方言嗎？某些學者會告訴你，是的，他們都是「漢語方言」，最大的特徵是他們共享「漢字」做為書寫系統。

「漢字」做為書寫系統，古代直接與書面語的發音掛勾，以至於長久以來影響了各地「漢語方言」的口語發音，使得他們聽起來都有點像：「一音之轉」— 發音稍微轉個彎罷了。即使這些「漢語方言」彼此可能差異大到難以互相溝通，但在「漢字」受官方文書、科舉等等政治權力長久影響下，如今聽起來差異僅在「一音之轉」，但彼此無法溝通的語言，通通都成了漢語方言大家族的一員。

本文的目的不在於討論「漢語方言」是多麼不合理的假設，以上的說明只是用來提醒大家：文字 — 漢字 — 威力強大，如同影響歷史發展的千年巨人，以至於某些學者也已經把「漢語方言」當成不證自明的真相。

文字的力量非常強大，但是，世界上多數語言仍是缺乏可書寫的文字的。所有的文字都是後於語言使用的發明，而文字的應用又會反過頭來影響口語使用。

本文的目的在探討台語文字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可能性。為了進行我們的探討，以下將從兩種文字的發明談起：Armenian（亞美尼亞）文字和韓文（한글，언문／諺文）。

亞美尼亜文字的發明

現今的亞美尼亞共和國位於外高加索地區，西側與土耳其相鄰，北面毗鄰喬治亞，東側為亞塞拜然（包括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地區），南面則與伊朗接壤。此地帶被稱為「歐亞十字路口」，歷來因其戰略位置，周遭強國總是虎視眈眈，也導致多數時間亞美尼亞處於「非完全獨立」狀態：雖有自己的政治實體，但必須在一定程度上「選邊站」。二十世紀經過短命的亞美尼亞第一共和、蘇聯併吞，1991年蘇聯解體後獨立，才成為今天的亞美尼亞共和國。在漫長紛擾的歷史中，亞美尼亞文字的發明對亞美尼亞的民族認同發揮了關鍵的作用。

一世紀的時候，亞美尼亞地區建立了阿薩克尼王朝（Arshakuni，66-428 AD）。由於夾在兩大列強之間，該王朝需同時獲得羅馬和帕提亞帝國 （the Parthian Empire）承認。兩大列強崩解後的繼承者：拜占庭帝國和薩珊（Sasanid）王朝，仍舊威脅著阿薩克尼王朝。

亞美尼亞地區原本無通用文字，大多採用希臘文、敘利亞文甚至波斯文字作為行政或宗教語言，此種文字和語言的分離現象，導致多數民眾無法閱讀或書寫。

到了五世紀初，神學家Mesrop Mashtots為了在民間推廣基督教，並且對抗拜占庭神學和波斯拜火教，在得到當時國王和教會的支持下，他率領學者團隊，考察周邊國家的文字（如波斯文），最終創造出一套符合亞美尼亞語口語特徵的字母。

他們將這套字母作為書寫系統，翻譯聖經以及相關神學著作，目的在使民眾可以自行閱讀聖經，加深基督教身份認同，對抗異教拜火教，以及拜占庭的神學統合壓力。

但是，文字一但被使用就開始產生力量。亞美尼亞文字的發明，引起了當時的譯作熱潮：人們以亞美尼亞文翻譯了大量希臘、敘利亞文的神學、哲學、科學與史學作品，文學熱潮也同時發生了：亞美尼亞文的史書、詩歌、頌歌開始蓬勃生長。文字與翻譯活動讓學校與書院能以母語作為教學教材，培養出下一代使用亞美尼亞文的知識份子：他們不必再依靠與口語分離的外文。

正因擁有了獨立文字，亞美尼亞人能將宗教儀式、法律條文以及文化傳統，用文字進行“本土化”的記載，有效抵禦外族在語言與文化上的同化，保存自我記憶與歷史。

韓文的發明

韓國（此處指朝鮮共和國和大韓民國統稱）一般被視為「漢字文化圈」的一份子，過去使用漢字作為書寫系統，而如今已不再使用。現代韓國的書寫系統是韓文字母，朝鮮共和國稱之為조선글（朝鮮語），大韓民國稱之為한글（韓語），他的歷史名稱則為언문（諺文）。

喜歡看韓劇的朋友大概都不會錯過2019年由影帝宋康昊主演的《王的文字》。這部電影的韓文原名：나랏말싸미，其實是取自韓文重要文獻，十五世紀的《訓民正音》的開頭第一句話的前半句：國之語音......，與下半句合併則為完整的：나랏말싸미 듕귁에 달아（國之語音異乎中國）。《訓民正音》開宗明義就唱明：韓國的語言跟中國不一樣。下一句話更是明白的說：與文字不相流通故愚民有所欲言而終不得伸其情者多矣，白話解釋就是：中國的漢字無法契合韓語的表達，所以一般民眾難以使用漢字暢所欲言。

韓國字母以口腔發音的形狀設計，因此被認為是最科學的字母。其發明者是十五世紀韓國的世宗大王（也有認為是集賢院學者共同發明）。《訓民正音》以及說明拼音字母原理的《訓民正音解例》之所以採用漢文書寫，則是因為當時韓國知識份子使用的主要文字是漢字，為公布這套新的書寫系統，以及說服使用漢字的知識份子，不得已採用漢字書寫。

韓文字母雖然在十五世紀就已被發明並且由當時的大王所頒布，但由於朝鮮王朝（或李氏朝鮮）（1392-1897）的上層階級：兩班（貴族、士大夫）和中人（技術官僚），尤其是兩班中的士大夫，仍以儒家經典以及漢字為主要知識來源 - 漢字與知識和權力無法區隔 - 韓文字母無法為多數士大夫接受，反而是不識漢字的女子、和其他常民容易接受。韓文字直接被使用於通信、民間文學創作之中。雖然漢字漢文具有絕對權威，但在公領域中，公文書有時會以「諺文」書寫，以便民眾理解；地方政府則會使用「真諺翻謄」（真文 = 漢文，加上諺文翻譯）來傳達政策。

到了甲午更張（1894-1895），朝鮮王朝力求近代化改革，廢除科舉，也廢除了朝鮮與中國的宗屬關係，並規定公文書以「國文」（朝鮮文字）為本，採用與漢字併用的混合書寫於官方文件中，削弱了漢字／漢文的地位。朝鮮文字被正式規範為「國文」，漢文成為輔助語，此舉不僅在意識形態上徹底斷絕和中國的宗屬關係，更刺激了韓國建立獨立的民族國家。1906年出版的《해부학》（解剖學）第一卷，即是以韓文翻譯日文的第一本現代化韓國醫學教科書，也證明了韓文地位的提升。

朝鮮王朝為力挽狂瀾，改制為大韓帝國，但在1910年遭日本帝國併吞，從此韓國成為日本殖民地直到二戰結束。此時期，韓國字母的使用成為民族認同的象徵；1919年日本帝國開始內地延長主義，大力主張「內鮮一體」（對台灣則是「日台合一」），逐漸壓制韓文的使用，往後壓制漸趨嚴厲，然而，這卻助長了韓國人以韓文作為凝聚民族、對抗殖民的武器。朝鮮語學者與知識分子持續在暗中修訂正字法、編纂辭典，為獨立後韓文的快速普及奠定基礎。

這段簡短的歷史回顧告訴我們：韓文在十五世紀由世宗大王發明，目的在擺脫漢字與口說的幹隔，普及教育提升民眾識字率，而數百年之間，韓文也確實在兩班以外的庶民之中成長繁衍，到了十九世紀末，韓文更成為了民族的象徵，在日本殖民時期，韓文更與民族認同密不可分。今日的朝鮮人民共和國，已經全然放棄漢字，而大韓民國，雖仍有關於漢字教育的爭論，但是主要書寫系統則是韓文。

台語的2個書寫系統

2000年之前，人們會說：台語有音無字；經過約莫十年後，人們會問：台語有字嗎？今天，人們都同意，台語有「字」，但爭議仍在：那些字是正字嗎？那些字都是亂寫的！

以上這些，是在台語的文字歷史被遮蔽下所出現的怪誕現象。事實上，學者研究告訴我們，約莫400年前，即有漢字寫成的閩南語《荔鏡記》。。。等一下？閩南語？沒錯，等到閩南語隨著移民到了異世界轉生成台語的時候，我們也看到了以漢字寫成的許多歌仔冊。

此外，在甲午戰爭之前十年（1884），台灣成為來自西方的基督教傳教士的「等待福音的地方」。西方傳教士終於來台進行醫療傳道 - 一方面醫人，一方面傳教 - 傳教上，為了使信眾能夠自力閱讀聖經以及神學論述，教導信徒白話字：這是台語的第二種書寫系統，以拉丁字母設計而成的拼音書寫法。

就像《訓民正音》中說的：國之語音異乎中國，我們也可以說：台之語音異乎中國。白話字雖然沒有韓文字母那麼「科學化」，但是它比漢字好學太多了！1886年台南人劉茂清寫了一篇Pe̍h-ōe-jī ê lī-ek （白話字ê利益），文章中他只有一次提到與教會有關的「白話字會幫贊教會興旺」，其餘的部分他則指出「白話字會hō͘ 女人有智慧」、「白話字會hō͘ 逐等做工ê人會曉讀聖冊」、「白話字會hō͘ 人快著冊」、「白話字會hō͘ 散兇人ê子弟有智慧」、「白話字會hō͘無受教化ê人變做有學問」，無一不是指向快學易懂的白話字遠勝於漢字，能夠使非知識階層的一般人，快速掌握閱讀書寫的能力。這樣子的論述實則已經把白話字的用途擴散到宗教以外的世俗事務中了。

就歷史發展的過程來說，我們也的確看到白話字被應用在非宗教類的散文、小說、翻譯、書信，他的應用範圍明顯的比漢字更廣。漢字的台語書寫大多仍停留在歌仔冊這類的娛樂用韻文書寫之中。1920s末到1930s中前出現的臺灣話文是一個為時短暫的異數：知識份子嘗試用漢字書寫台語，文類確實擴張至小說、散文，但是最終並未取得台語書寫的成功。漢字書寫台語的文類限制，恐怕難逃「台之語音異乎中國」的天然限制。

日治時期白話字的版圖擴展仍然僅限於基督徒，蔡培火在臺灣文化協會的白話字推展，或者在台南開了兩期的白話字班，都無法獲致真正的成功。原因主要是知識份子和社會普遍的心態，仍然視漢字、漢文為地位較高的文字，白話字只是女人和小孩的遊戲（這和韓國十五世紀的社會氛圍幾乎相同），台語雖然是台灣社會最多人使用的語言，但一直到日治時期結束，台語和白話字都未曾成為對抗殖民的武器（這點和日治下的韓國完全不同）。白話字隨著基督教而推廣（這點和Armenian文類似），但卻未曾成為凝聚民族的黏著劑（這點和Armenian文則不同）。

白話字真正擴展到教會以外的台語書寫中，恐怕要到中國國民黨以國語政策，嚴格禁止台語使用，而不少台灣人逃到海外之後才開始。隨著解嚴，白話字重新在台灣社會活躍。但是，我們此時書寫的台語已經邁向「漢字＋白話字」的新面貌；韓國也曾走過「漢字＋韓文」的路，或許，這是必經的歷史進程？

2006年中華民國教育部公布了「臺灣台語羅馬字拼音方案」（簡稱台羅），並公布推薦台語漢字，逐漸以官方的力量形塑：以漢字書寫台語，而以台羅作為台語漢字注音。然而白話字的使用者，仍然堅持以白話字作為正式台語文字。只不過，官方資源雄厚，力量強大，近年來中華民國教育部推薦的台語漢字已經成為台語書寫的新標準常態，台羅也成為年輕人學習台語的標準。

代結語：殖民下文字袂死ê幽靈以及尚未決定ê未來

最後，來看lán厝邊 - 菲律賓 - ê經驗。

菲律賓chit-má ê國家通用語是Tagalog，書寫系統是羅馬字。菲律賓ê殖民經驗袂比台灣khah輸 - 西班牙殖民 333 冬，美國殖民 48 冬；48 冬內底koh有hō͘日本帝國入侵 3 冬；對菲律賓人來講，受人殖民ê歷史經驗是一个到taⁿ iáu好袂完全ê空喙，一代過一代，受殖民ê自卑感猶原tī-leh，尤其tī全球化ê世界內底，「受殖民ê無健康心理狀態」真僫完全消除。

西班牙人chhím到菲律賓ê時陣著發現，當地ê人，無論是智識分子iah是一般民眾lóng有讀寫ê能力。In使用一種佮羅馬字無關係ê文字，叫做「Baybayin」，寫法是「ᜊᜀᜌᜊᜀᜌ」，意思是「拼寫」。這套殖民前tō有ê書寫系統，主要流通ê地區是菲律賓北部，伊毋但hông用來記錄資訊，mā用來創作詩歌、咒語佮書信。「ᜊᜀᜌᜊᜀᜌ」ùi西班牙殖民菲律賓開始，使用者減少，伊ê失落，佮西班牙傳教士為著傳教用羅馬字轉寫Taglog有真大ê關係。

傳教士用天主ê名義宣揚基督ê道理，毋過in對菲律賓人來講是一必一中ê殖民者。用羅馬字轉寫Taglog，對西班牙人來講有好學ê優勢，但是對當地菲律賓人來講是重頭學一套新ê書寫系統，是對當地文化ê傷害。

逐家會使按呢想：1930年ê台灣少年智識分子真濟lóng干焦會曉寫日文；2025年ê台灣少年智識分子多數mā是干焦會曉寫中文niâ。

經過誠百冬ê殖民了後，「ᜊᜀᜌᜊᜀᜌ」差不多是完全失落‑‑ah。菲律賓歷史學者Renato Constantino指出，「教育ê失差（mis-educated)」造成「受殖民ê無健康心理狀態」：教育失差hō͘菲律賓人掠準 in ê 一切lóng是來自西方 - 學校用英文進行教育，書寫用羅馬字：「受殖民ê無健康心理狀態」tī菲律賓人ê心內釘根。Beh ùi chit款無健康ê心理內底恢復，唱議者主張：ài 恢復「ᜊᜀᜌᜊᜀᜌ」 ê書寫。Tī Camba （2021）ê論文內底，透過現象學ê研究，實際ê田野訪談，指出，「ᜊᜀᜌᜊᜀᜌ」有3種主要功能：文化佮國家ê明顯視覺分別 (visual identity)，會使成做菲律賓文化ê象徵；團結作用 (unifying factor)，會使幫助菲律賓群體tī國內外建立共同歸屬感佮社會連結；心理ê療傷 (psychological upliftment)，透過書寫佮學習這套文字系統來強化文化自信以及心理健康。整體來講，Baybayin傳統書寫確實對菲律賓人文化、自我ê認同建立有幫補，對消除「受殖民ê無健康心理狀態」真有幫助。2018年，菲律賓國會通過《第1022號眾議院法案》（House Bill No. 1022），宣佈「ᜊᜀᜌᜊᜀᜌ」是菲律賓ê國家書寫系統，建立「ᜊᜀᜌᜊᜀᜌ」ê法律地位。

對台語來講mā是仝款。凡勢，lán mā應該透過書面文字ê恢復，重新建立文化、自我ê認同。過去400冬來，lán遭受華、漢殖民造成ê教育失差，認同混亂，應該ài透過口語、書面語，kā伊chhiâu‑‑轉來。（教育失差其實chit-má mā iáu teh進行；我看高中課本，第一冊有台灣史，第二冊 "一年仔下學期" 又koh ùi 外國ê春秋戰國講起……）

有ê人認為家己是台灣人，毋過soah掠準lán ê 一切lóng是ùi中國來‑‑ê：祖先、宗教、語言、漢字……；實在是奇怪ê認同，無健康ê心態。

白話字是外國傳教師發明，lán毋免否認，是講，當白話字來到台灣以後，著沓沓仔變做台灣人ê白話字囉；1911 年，甘為霖（William Campbell）甚至寫一篇《Lūn Pe̍h-ōe-jī》反對台灣人kā白話字用佇基督教ê神聖宗教事務以外。毋過，白話字在地化、世俗化自然佇喙講台語、手寫台文ê歷史過程內底完成；白話字早tō變做台灣人ê白話字啦，毋是教會ê白話字喔！

台灣ê台語漢字是台語ê另外一个書面語車載；伊表現佇歌仔冊佮臺灣話文等等lán會使tī日本時代看著ê漢字台語書寫頂頭。到taⁿ，漢字ê台語書面語，m̄-bat真正完成標準化；總‑‑是，lán ài 了解lán有台語漢字書寫ê傳統。

語言若原在，文字著袂死。文字若勇健，語言著會大欉。語言、文字beh相放伴，家己ê認同佮信心是關鍵。

文字ê力量真大，會使傳承文化，團結民族，治療因為殖民著傷ê心靈。

台語iáu無文字：我是講，台語iáu無會當發揮力量ê文字。因為，lán lóng hō͘ 「中華」tī情感佮自尊頂koân，thún踏siuⁿ久--ah。

未來iáu koh毋知。等你來開始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