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12025
讓我們細細思索以下兩段引言。
在德雷莎修女身後留下的信件中,有這樣一段話,"Jesus has a very special love for you. As for me, the silence and the emptiness is so great, that I look and do not see, Listen and do not hear"。言下之意,若上帝果真是慈愛的,為何我眼前所見,只有空虛?為何我耳邊所聞,徒有沉寂?上帝的慈愛,我無所見,無所聞。
馬可福音 9:24 記錄了一位父親的哭喊,"Lord, I believe, help my unbelief"。耶穌告訴這位父親,若你(對我)有信心,則凡事都能。而這父親的回應卻是,我信,請幫我克服我的不信 (unbelief)!
德雷莎修女一生捨己為人,無私奉獻。若非出於對上帝的超常信心,何以能夠堅忍行善,忍人之所不能忍?然而,就是這樣的德雷莎修女,竟也曾深刻懷疑上帝的慈愛!那位馬可福音的父親,向耶穌宣示他有信心,卻又請耶穌助他克服他的不信。這父親既然有了信心,為何仍需克服不信?德雷莎修女在虔誠信仰中的深刻懷疑,與馬可福音的父親的信與不信,難道不是很弔詭嗎?
從這兩段引言,可以引申出兩大問題。第一,許多的人類學考察都表明,虔誠的宗教信徒,其實也常常懷疑其信仰的真實性,並非如一般所認為的,深信就會不疑。德雷莎修女便是最好的例子。那麼,為何虔誠的信徒,仍會對其宗教信仰抱持懷疑?虔信與懷疑,如何能在一個人的內心共存?這是有關信仰的心理結構的問題。我們可稱此問題為 "宗教懷疑的問題"。第二,我們一般對某件事有疑慮時,往往會考慮再三,不輕易下定論。我們稱這種人是理性的思考者。然而,若一信徒對其信仰的真實性有所懷疑,卻仍堅守信仰而無所動搖,這難道不是一種認知上的不理性嗎?這是有關信仰的理性標準的問題。我們可稱此問題為 "宗教理性的問題"。
宗教懷疑與宗教理性的問題,雖可在概念上加以區分,卻是互相牽連、難分難捨。一言以蔽之,究竟宗教信仰所牽涉到的心理狀態為何?該心理狀態又服膺於怎樣的理性標準?這事實上是宗教哲學、宗教人類學,與宗教認知科學三大領域會合處的兩個大問。近年來,在這三個領域,有一支異軍突起的新理論試圖回答宗教懷疑與理性的問題。由於目前文獻中未有人為這新觀點命名,我姑且稱之為 "信仰的想像理論" (imagination theory of faith)。這想像理論的主要發展,可見人類學家譚亞.魯爾曼 (Tanya Luhrmann) 在 2012 年出版的針對美國福音派基督徒的民族誌 When God Talks Back,及其在 2020 年出版的將其 2012 年的民族誌觀點套用至其他宗教的專著 How God Becomes Real;及哲學家兼認知科學家尼爾.范魯文 (Neil Van Leeuwen) 受魯爾曼啟發而在 2014 年發表的論文 "Religious Credence Is Not Factual Belief",及其在 2023 年出版的集其近十年研究論文之大成的專著 Religion as Make-Believe。其他還有如人類學家 Maurice Bloch,哲學家 Anna Ichino 等人也曾發表類似的觀點,在此不一一枚舉。
想像理論的核心論點,可整理如下。宗教實踐(包括論述)在一個重要的層面上類同於假想遊戲 (make-believe play),即此二者皆受 "想像" 之心理狀態所引導,是一種將現實的事物再現為亦虛亦實、似真似假、既是也非的心理表徵。在這層面上,一個宗教信仰者與一個玩伴家家遊的孩子、或一個舞台上的戲子無異,都是藉由想像力來 "擴充" 其對現實的認知,使布偶得以交談、使天神得以下凡、使死者得以復活。換句話說,一個玩伴家家遊的孩子,其想像力就如他的 AR(擴增實境)眼鏡一般,替平常的事物添加一層非常的意義,使黏土塊既是單純的黏土,也是可口的餅乾。同樣地,一個信徒的想像力,也就像他的 AR 眼鏡一樣,替世俗的事物添加了一層神聖的意義,使無酵餅既是世俗的餅,也是神聖的耶穌身體。宗教的實踐,就是受這種穿梭在虛實之間、真假之間、是與不是之間的想像力所引導的。易言之,宗教信仰的核心,不是信念,而是想像。
魯爾曼與范魯文等人的想像理論,如何回應宗教懷疑與理性的兩大難題?至於想像理論的解答,在敝人看來,又創造了哪些更深一層的難題?容我留待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