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午後,我從維多利亞港的波光裡撈起一把生鏽的銅鑰匙。匙柄纏著褪色紅線,像被時光啃噬的臍帶。這物件躺在淺水灣砂礫間三十年,竟在颱風前夕被浪推至我腳邊,恍如某個被遺忘的承諾重新上岸。
七歲那年,我在上海弄堂見過同樣的鑰匙。穿陰丹士林旗袍的婦人將它繫在黃銅秤錘上,秤盤裡盛著碎冰楊梅。蟬鳴穿過雕花鐵欄,她鬢角玉簪花與秤星相映,教我想起《牡丹亭》裡杜麗娘遊園驚夢的唱詞。如今思量,這畫面原是揉碎在時光長河裡的琺瑯碎片,色澤愈久愈艷,竟不知是記憶欺我,還是我欺了光陰。
中環街市二樓有家古董打字機鋪。某日我在奧利維蒂牌打字機前駐足,玻璃櫥窗倒映出對面大廈的霓虹光影。店東突然開口:「後生仔,你識得聽夢的氣味麼?」他從抽屜取出一卷泛黃打字紙,鍵盤敲出「蝴蝶」二字時,墨跡竟化作藍翅鱗粉,在午後斜陽裡翩躚。這讓我想起博爾赫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圖書館失明時,說書頁間的空白藏著永恆的裂縫。
清明雨夜,我提著威士忌去薄扶林墳場尋張愛玲的衣冠塚。墓碑上刻著她晚年寫給宋淇的信:「人生是件華美的袍,爬滿了時間的蝨子。」忽有白俄羅斯老琴師拉奏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琴音與雨絲纏繞,竟在青苔石階上織出《半生緣》裡曼楼與世鈞十八年後重逢的倒影。此時方知,遺憾原是最精緻的刺繡,須得用半世紀光陰的絲線方能織就。
重慶大廈轉角印度香料鋪裡,戴銀鼻環的少女教我辨認夢的原料:肉豆蔻貯藏著悔恨的甜澀,藏紅花封印著未說出口的告白,肉桂捲曲著胎死腹中的詩句。她將各色香料撒進恆河水,剎那間幻化出泰姬陵月夜與維多利亞港煙花共舞的奇景。原來人間癡念皆如香料,愈是碾磨愈見真味。
某個寒露清晨,我在大澳棚屋醒來,發現枕邊放著昨夜寫給初戀的未寄信箋。潮水退去後的灘塗上,招潮蟹正用螯足抄寫《道德經》。其中一隻背殼紋路酷似太極圖,牠舉螯指向東方:「看哪,朝霞正在焚燒昨夜的夢境。」轉身時,海水已將沙灘上的字跡盡數收走,彷彿天地間從未有過書寫這回事。
夜航機掠過喜馬拉雅山脈時,我從舷窗看見自己七歲時的倒影正在雲端放紙鳶。那孩子忽然轉頭笑道:「你道這些年活的是真是幻?」機身顛簸間,氧氣面罩落下,我伸手去抓,卻撈得滿掌星輝。此刻方悟莊周夢蝶的真諦:我們都是諸神午睡時呵出的霧氣,在祂們的睫毛上結成露珠,待得晨曦初現,便各自滾落塵埃。
銅鑰匙此刻正在案頭生苔,紅線已褪作灰白。或許該將它拋回維港,讓下個三十年後的少年撈起,繼續演繹這永不完結的夢中夢。正如《紅樓夢》太虛幻境門前的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天星小輪鳴笛聲中,我看見對岸霓虹在浪尖碎成萬點流螢。有個聲音在耳畔低語:且將此生當作諸神打盹時漏看的一頁劇本,我們不過是墨跡未乾的註腳,在永恆的排演中,等待幕落時那記清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