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簡報結束時,數位版的尤金用令人毛骨悚然的中文說:「兄弟,我們的冒險才剛剛開始!歐羅巴見!上帝保佑!」稀稀拉拉的掌聲像是從被驚醒的人群中響起,而不是被感動的人們發出的。
回到我們那片學術荒地,我靠著白麵包和牛奶勉強度日,像吝嗇鬼數金子一樣計算每片麵包。開學後,尤金的缺席讓我本已千瘡百孔的生活更添一道裂口。我發現手機因欠費而靜音無聲。我開始把麵包片對半分,終於湊夠了手機帳單的錢,但尤金像數位幽靈般從我的通話記錄和社群媒體中消失了。 安迪衝進我的宿舍房間,他那句「怎樣啊,廢柴?」還沒說出口,就因看到我消瘦的身影而噤聲。「天啊,你看起來就像個文學博士的刻板形象。」隨即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糟了,我完全忘了。有個亞洲女生好像是幾年前給我這個讓我轉交給你。」信封在我顫抖的手中感覺異常輕盈。裡面是薇琪工整的字跡,像是精心練習過的書法般鋪滿了紙頁: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避著我。我做錯了什麼嗎?我們一起討論詩的那些時光,你為華茲華斯熱烈辯護的樣子(即便你錯了!),還有你談論文學理論時那種激動得忘了吃午餐的樣子——那些時刻對我來說意義非凡。我即將畢業了,學校有一場愚蠢的正式舞會。你願意做我的舞伴嗎?你可以隨便引用任何死去的詩人,我保證最多只會翻兩次白眼。
請不要再消失了。
V
但吸引我目光的卻是背面滲透過來的淡淡字跡。憑藉我來之不易的中文技能和字典,我拼湊出了以下文字:
自古多情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紙張感覺微微潮濕——我告訴自己那只是濕氣,絕對不是那時或現在的眼淚。
有那麼一瞬間,我幻想著用安迪那件名牌連帽衫的繩子掐死他。我手真的動了一下,但我那因為吃不飽的身體甚至無法從椅子上站起來。多年的學術訓練在此刻消融成純粹的動物憤怒,僅僅因為身體的虛弱才被壓抑住。
「等一下,等一下!」安迪舉起雙手,他的自信動搖了。「聽著,我真的很抱歉。這樣,我表哥在一家AI公司工作——或許我可以幫你找到一份兼職,幫助AI理解詩詞之類的。這些公司總是在找人文學科背景的人來讓他們的AI聽起來更像人。」
我繼續盯著他,心想這是某種宇宙級的玩笑嗎。這是安迪,剛把證明我錯過真實人類連結的信交給我,現在卻要給我一份教機器如何偽裝感情的工作。
「他們給的報酬很高,」安迪繼續說,將我的沉默誤解為談判。「夠你買真正的食物,而不是現在這種貧困飲食。而且這是遠端工作,所以你不必……」他模糊地指了指我那邋遢的模樣。
我本想告訴他,有些傷口是科技的金錢無法修補的。沒有任何AI的薪水能彌補多年錯失的可能性。想到在剛發現自己如何糟糕地誤解情感之後被提供這份教機器感受人類情感的工作,真是荒謬得再合適不過了。
但我唯一能說出的,卻只是沙啞的低語:「她什麼時候給你的?」
安迪不自在地移動了一下。「2019年春季學期吧?她看起來挺堅持的,但之後我就忙別的事情去了,然後就……」
時間線如重擊般襲來。當我避著她的時候,編造出她和德安得烈的種種假設時,她卻試著聯繫我。在我沉浸於佛洛伊德的分析和在學術政治中掙扎時,她手中握著一段真實的聯繫,等待著那永遠不會來的回應。
現在,安迪站在這裡,提出幫助我教AI人類情感——而我自己卻連面前的人類情感都看不懂。
我虛弱地點了點頭,答應了安迪的提議。他撥通表哥的電話,而就在此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安娜從德國打來的電話,語氣中帶著憂慮。
「你有尤金的消息嗎?我怎麼都聯絡不到他。」
「怎麼了?」
「我們……我們有個私人部落格。就我們兩個人。他昨晚從臺灣發了一篇讓我害怕的貼文。」
她讀出了尤金的話,聲音顫抖:
親愛的安娜,
台北的秋風帶來了另一種哀愁。在美國仇恨犯罪事件後,我以為回到臺灣能幫助我療癒。中央研究院提供了訪問學者的職位——雖然比蔣經國基金會的薪水少,但我選擇了這裡,只為了能與這裡的學者們共事。這次,我以為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把人際連結放在物質需求之上。
我真是太天真了。
昨天,我收到了研究生院的消息。他們拒絕了我的學費豁免——這是系上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副院長的理由?說我的中央研究院訪問學者薪水(每月僅1,300美元)『過於微薄』,不足以算作有名望的獎學金。她甚至暗示臺灣的國家學術機構想要利用美國的大學,卻『沒有付出足夠的努力』。
殖民心態果然根深蒂固吧?在中央研究院,很多學者甚至不知道我們的州在哪個地圖上,卻被指控利用美國的州立大學。如果這不是在毀滅我的學術生涯,還真有幾分諷刺意味。
我坐在研究所的圖書館裡,周圍全是關於信仰和堅韌的古老文本,而我唯一想到的是,制度性的暴力有許多形式。有時是停車場裡的一拳,有時是拒絕你存在的官僚信函。
還記得你說過卡夫卡的官僚嗎?他們不是通過直接的殘酷來維持權力,而是通過隨意的規則和輕蔑的姿態?我終於明白你說的意思了。
昨晚,我不由自主地被這首詩吸引:
『屏卻相思,近來知道都無益。不成拋擲,夢裏終相覓。 醒後樓臺,與夢俱明滅。西窗白,紛紛涼月,一院丁香雪。』
這些意象在我心中揮之不去——連拒絕思念的努力都無濟於事,現實和夢境模糊,直至無法分辨哪個是真。或許這就是學術生活——每個清晨的光芒中漸漸消逝的歸屬夢……
別擔心我。我只是累了。累於試圖連接不願意被連接的世界。累於在東西方之間、學術聲望和真實學問之間、我想研究的和被允許研究的之間徘徊。
我一直在讀《傳道書》:「一切都是虛空,都是靈魂的煩擾。」或許,這就是所有想說的話了。
尤金
「安娜,」我沙啞地說,「那首關於夢境和思念的詩... 這不僅僅是在說學術上的挫折,對吧?」
「不是,」她回答,聲音裡充滿擔憂。「在中文詩詞裡,當有人開始談論夢境和現實的模糊、月光和花影散落……通常是一種隱喻……」她無法說完。
「我們必須做點什麼,馬上。」
「但怎麼做?我在德國,你在美國,他在臺灣。上次有人在寫作中顯示出這種……哲學上的疏離感時……」她的聲音顫抖。「我在德國的教授給我們看過類似的文本,來自那些……」
「那些什麼?」
「那些最終沒能度過學術危機的學者。他們的文字中,那種將個人失落與宇宙虛無連結的方式,那種在絕望中找尋美的方式。」
我想起尤金所承受的暴力,想到制度性暴力,無論是身體的還是官僚的,想到像月光下的丁香般消失的夢想。「聯繫研究所。我去找他的臺灣朋友。他現在絕不能獨自一人。」
「如果……」
「沒有『如果』。我們不是文學學者嗎?我們應該懂得這些信號。讀懂字裡行間的意思。知道當美麗的文字掩蓋著醜陋的痛苦時該怎麼辦。」
我終於意識到我那些文學分析技巧的真正用途,並非為了學術榮耀,而是為了拯救一位將求救之聲包裹在古典詩句中的朋友。
接下來的一週,在一片焦慮的電話和尋求幫助的模糊中度過。
我放下了自尊,打給父親,趁他在特斯拉收益電話會議之間接聽。
「哦,」他用那種熟悉的帶著戲謔和不屑的語氣說,「你的文科朋友需要錢?那些資本主義腐敗的話都哪裡棄了?」
我更緊握電話。「爸,拜託,這不是意識型態的問題。他有困難。」
「困難?或是第一次面對現實?恁這款文學囝仔就愛一哭二鬧三上吊。」
「他因為是亞裔而被毆打。學校遺棄了他。這個體系—」
「體系,體系,」父親模仿著說。「總是怪體系。你咁知影恁爸在面對挫折時按怎做的嗎?恁爸──」
「更努力地工作,把自己拉起來。爸,我知道。但現在我不是在求教訓。我在求幫忙。真正的幫忙。」
長久的沉默,背景音中充斥著股市報價聲。「愛偌濟錢?」
我告訴了他。他笑了。「就這陣?這就是你朋友為著存在的虛無而甘苦的原因?這猶未到我的特斯拉股票一日的波動。」
尤金所在的系裡很快收到了這筆款項。父親用金錢解決問題的效率幾乎和他讓我自覺渺小的能力一樣讓人印象深刻。
但金錢解決不了更大的問題:尤金失蹤了。中央研究院的秘書用謹慎的語氣說:「張博士已經好幾天沒來辦公室了。他的門卡顯示沒有活動紀錄。」
安娜開始聯繫台北的教堂,猜想他可能會尋求心靈的慰藉。我聯絡了所有認識的臺灣學生,發給他們尤金的最後照片——他站在學者雕像旁,努力微笑。
「你們這些文學人,」父親說過,「總是把一切搞得像希臘悲劇。」
但這就是問題所在——這不是文學。我們無法翻到下一頁看看主角是否倖存。我們無法分析他缺席的象徵意義。這是真實的生活,帶著真實的風險,而某個地方,在台北,一位年輕學者肩負著太多世界的重量。
中央研究院的圖書館報告說,有人在尤金最後一次發文的前一天借了王國維的詩集。圖書館員記得,因為這很不尋常——大多數現代學者都使用電子版。
「王國維?」當我告訴安娜時,她的聲音顫抖。「那位學者……」
她沒說完。她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