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小兒子出生了。
家慧的預產期在除夕前一天,醫生建議早一點來催生,所以約了時間,前天來醫院待產。記得大兒子阿讓出生那一次,我們傍晚才進到待產室,醫護人員幫家慧裝上胎兒監視器之後,建議我們早點休息,我躺在一旁的小床,想說今晚可以平安度過吧,家慧擔心我躺在醫院小床會不舒服,我說我當過兵,睡過廢棄的哨塔,醫院的小床沒什麼啦!可是那一晚的難熬不是因為小床,而是臨盆產婦的哭喊,我們聽到門外走道上醫護人員急促地在各間待產室進進出出,「這一間要生了,先推去產房!」「開六指了喔,用鼻子吸氣!」「大腿放鬆,不要對抗疼痛!現在不能用力!」阿讓那一晚沒有動靜,外面卻像是經過了一場戰爭,我跟家慧都沒有睡好,驚魂未定,度過了一夜,直到早上才出現第一次陣痛。
迎接小兒子出生,我們做好了準備,早上就接到醫院的電話,告知我們可以進待產室,想說這次應該會順利許多,畢竟有了阿讓那一次經驗。到了醫院,一樣護理人員先幫家慧裝上胎兒監視器,我抓緊時間跑下去買摩斯漢堡,我給自己買了一份套餐,家慧說她吃一個漢堡就好。雖然催生藥劑已經打進點滴,一開始的陣痛還能忍受,醫護人員拿進來瑜珈球讓家慧坐著,這時我負責轉電視跟說笑話,「你希望我這次營造怎麼樣的氣氛?輕鬆好笑的?還是要很積極鼓勵的那種?」(我想的是凶狠的棒球隊教練。)「輕鬆的好了,啊!我要跳舞的。」我扭了一下意思意思,然後繼續轉電視。
轉過一輪,我停在粉紅豬小妹,但家慧說要看阿波卡獵逃,我決定直接暴她雷,電影有一段是主角黑豹掌的老婆在淹水的大坑洞裡生小孩,那麼驚險的畫面,你確定要這時候看嗎?「沒關係啦!可以分散注意力。」電影很快來到結尾,黑豹掌大兒子出生了,歐洲人也跑到了美洲大陸,而我們的小兒子還沒準備好,但家慧已經坐不住瑜珈球,躺回床上。我又轉了幾輪電視,有九品芝麻官,怎麼又是有生小孩的電影,而且還是在朝堂之上……最後決定停在CN卡通台,不過家慧已經進入痛到無法看電視的階段,醫護人員拿網球給我,要我在陣痛的時候拿網球揉一揉家慧的腰。
卡通台讓人逃進一個單純、界線分明的世界,如果真實生活是這樣就好了。在陪產的時刻,我其實很想逃避,丈夫陪產的時候能夠做什麼呢?我看了好幾本爸爸寫的育兒書,都在陪產這一章顯得非常軟弱無能,而我也不是例外。上個月我們帶阿讓去輔大散步,經過淨心堂,看到學校的耶誕布置,有宗教性的耶誕布置一定是耶穌出生的馬槽(新北那個是正統的台式耶誕,去年什麼太空主題),正中央是嬰孩耶穌,兩旁是母親瑪利亞與父親約瑟,更外圍的是前來見證救世主降生的東方博士與牧羊人。約瑟那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呢?在以聖家族為主題的畫作中,構圖上,耶穌與瑪利亞是光明神聖的那一端,約瑟是灰暗世俗的那一端,彷彿他並未參與其中(事實上也是如此),約瑟象徵世人的軟弱,因為不明白神的旨意而苦惱著。小時候聽耶穌降生的故事,我會把自己代入東方博士或是牧羊人,我僅僅是一位旁觀者,置身事外,但阿讓出生之後,我覺得自己變成了軟弱的人,養育孩子真的是太辛苦的事情了,除了體力上的負擔,最難受的是牽掛的心情,當父母的總是會掛心在孩子身上。我跟家慧在交往的時候,我真的體會到掛心這個形容是多麼的具象,我的心就掛在她的身上,我總要在下午打電話給她,「喂~你現在在幹嘛?上班喔,那沒事了,掰掰。」當然平日的白天家慧都在上班,可是我得這樣才能安心繼續工作。
結婚之後,家慧常常稱讚我(老公怎麼那麼棒),讓我度過了一段自我感覺良好的日子,但是阿讓出生之後,我才體會到人生的可怕,儘管家慧一樣常常稱讚我,可是育兒的挫折累積的太快,加上現在兒子二號要來了,越接近預產期我越覺得自己無法承受兒子一號加上二號的折磨,抱著逃避的心情,來到了的這一天,來到了醫院的待產室。
家慧說儀器上的子宮收縮指數要接近七十的時候最痛,我得拿網球用力按摩她的腰,隨著產程的前進,疼痛讓家慧只能蜷縮著,頭髮蓋著她的臉,儘管她要求這次的氣氛要輕鬆的,但我真的沒有辦法講出什麼有趣的話,我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無能與軟弱,很想逃避這個地方,在家慧身上的疼痛到底是什麼?如果可以抓出來揍一頓就好了。我只能在一旁看著,手拿一顆可笑的網球,等待指數上升,揉捏家慧的腰窩。
這個無能的時刻何時能夠結束呢?中午的時候護理師大姊問我們大寶去哪裡了呀?在上課呀,第二胎很快的,或許可以趕在哥哥放學前生出來喔。我持續拿著網球按揉家慧的腰,後來大姊拿毛巾給我,叫我用熱毛巾幫家慧熱敷腰窩一邊按摩。我趁產痛過去的時候趕緊拿毛巾去沖熱水,一邊看著牆上的鐘,陣痛越來越頻繁了,可是已經過了五點半,媽媽傳訊息給我,說他們接到阿讓要回家了,期待落空,阿弟沒有趕上哥哥放學。
時間來到晚上六點,產程好像停滯了,護理人員進來內診幾次,叫家慧先不要用力,放鬆產程才會進展,讓寶寶經過最窄的那一段,不要肌肉繃緊跟疼痛對抗,「要怎麼不對抗……」護理師說用鼻子吸氣,不要閉氣,「好痛……要怎麼不對抗……」護理師大姊開門走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我想到《疼痛是一道我穿越了的牆》,但應該不是穿越,「不要逃避疼痛,要感受疼痛……」我心虛地說。
我想起很多逃家父親的故事,《泰利的街角》,因為無法面對自己的無能而逃家,待產室對作丈夫的來說,就是被迫面對自身無能的地方。如果以待產室為主題畫一幅畫,光線打在畫面中央的產婦,一旁有護理人員,丈夫在光線之外。
晚上六點半,進來的護理人員變多了,讓家慧躺成準備生產的姿勢,有一位年輕小哥不知道是護理師還是醫生,他要家慧陣痛來的時候憋氣用力十秒,「先生幫忙扶著脖子,來了嗎?吸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氣吐掉,好,再來一次喔!」他讓我想起小時候參加營隊活動,很會帶團康的那種男大生。
「我好痛,我沒有力氣怎麼辦?我生不出來……」家慧脹紅著臉,因為用力過度,嘴唇變成醬紅色。
產程好像忽然加速了,醫生說趕快推進產房,護理人員一樣塞給我一套隔離衣,要我穿上然後站在待產室門口,病床推出去之後,一下子待產室變得空蕩蕩的,電視還停在CN卡通台,我很快把隔離衣穿起來,護理人員匆匆走出來領我進去。
「生得出來,快結束了。」我想這樣跟家慧說,可是我走進去的時候,已經是最後階段了,男大生持續在數著秒數,家慧還在用力,我得過去跟她說,可是才一下子小兒子就被醫生緩緩接出來,「爸爸手機拿出來拍啊!」醫生叫我快一點,我說不用了,不用了,我現在也沒有力氣了。
我看著護理人員清理小兒子,他好大一隻,哭了幾聲便平靜下來。醫護人員把他簡單清理之後,抱過來趴在家慧身上,「沒事了,阿弟生出來了。」家慧說阿弟很難生,他比哥哥重了九百克。後來的程序我都在茫然中度過,把家慧推回待產室等待恢復,之後回到病房,再去嬰兒室看小兒子。
走完後面的程序,已經是晚上十點,最後我回到病房,扶家慧去上廁所,她說這次老公比較有用喔!上次只會握著她的手,然後手心冒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