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土》
「我感覺消費者離農場、離農業,太遠、太遠了⋯⋯」阿仁哭著說。
我一直覺得主角阿仁太瘋,瘋得傾家蕩產,瘋得拋妻棄子,瘋得從裡到外,再荒唐的鬼事都擋不住他追求理想的猛勁,然而,當他眼淚炸出來的那一刻,竟還豪啃了一口滯銷的鳳梨,不禁讓我噗呲一笑,而後淚流滿面。瘋得荒謬的外表下,裡面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
這一幕,正是本文鑲嵌的電影片段,懇請觀看:https://youtu.be/Zh5tcwfyb2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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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土》反反反套路的悲喜劇奧義,超認知的紀錄片敘事結構】(以下嚴重劇透)
去年金馬時節,有幸與許多朋友聊到各自對「紀錄長片」的心頭好為何?畢竟去年五部作品《由島至島》、《雪水消融的季節》、《曦曦》、《種土》、《青春(苦)》在題材敘事與形式表現上可謂各放異彩,皆有不少支持者與黑粉,但即便如此多元,當我說出最深得我心的是《#種土》時,還是收到了不少的「ㄟˊ?」聲,當中有一半的朋友甚至沒有看過,而我本來也是其中之一,要不是去年立志把所有金馬入圍片看完,我可能也很自然地與之錯過;縱然我的金馬預測還是將紀錄片押注在《#由島至島》上,但《種土》卻是其中真正令我震撼的。
不知是否有意為之,我最驚嘆於《種土》的,就是「議題」開、「人物」隨、「感悟」而至,或許這對一些評論而言,是種紀錄片的失誤,於「議題」面過於簡化而片面,於「人物」面過於煽情而單一,就連我才寫到這裡,自己也都幾乎肯定地覺得這些論點完全打中《種土》的致命弱點,但為什麼我仍然在觀影時、觀影後難以自拔地陷入這片土壤中呢?而對於片面與煽情如此過敏的我,為何還覺得《種土》如此好看呢?除了黃同學的品味是反指標之外,對我而言,或許是因為那都只是「乍看」而已,而「乍看」正是令我如此著迷本片的根因。
正是因為它「乍看」要講「種土」等農業議題,以至於當我做好要吸收議題思辯的預設時,我看到的卻是一個「種土狂人」各種超越認知的瘋舉,令人在反差與反轉中大開眼界、大嘆奇觀;正當我又以為它「乍看」其實要講的是一個「努力堅持」的追夢故事時,我看到的卻不是築夢者與現實之間跌宕起伏的纏鬥,而是毫無招架之力與可努力空間的全盤皆輸、不留活口;縱然悲劇至此,但我當我仍然相信這「乍看」是一部散播正向信念的議題電影、勵志電影,而追夢人必然完成所背負推廣農業議題的重任,並宣告種土的勝利,最終在敘事結構上度過黎明前的黑暗時,迎來的卻是絕望的永夜,夢碎一地,而電影輕聲地告訴我:「大道無情。」that's it.
我們不是從電影一開始那些瞎事就該知道這必然是以失敗告終了嗎?畢竟從頭到尾連我也都不敢置信那些藏於土中不計其數的垃圾可以被清理乾淨,但卻還是上了傳統套路中戲劇結構的當。當然,很多人一定快聽不下去想立刻反駁道,本片哪有什麼創作者設計的戲劇結構?不就是按時序排列嗎?然而,本片敘事編排所呈現出的效果究竟哪些是有意或無意的,對我而言,也未必重要,即使再歪打正著,都不能否定它在我身上確實產生的作用與功效,更不代表這些「巧合」的結果不能成為其它創作的參考與學習。
但我也相信《種土》的創作團隊至少非常有意識道兩個關鍵點,一是緊隨著人物「外喜內悲」的複雜性而行,二是尊重人物生命的真實走勢,而非巴著「種土」的議題性不放,以至於當人物最終放下了「種土」,我們才看到整部片一直緊抓著的從來就不是「土」,而是「人」。
《種土》在套路中反套路再反反套路的套路,在戲劇的內核上其實就是一種「喜劇」的寫法,以觀眾的預設和期待值作為均準,不斷創造落差與反轉,給予一種出乎意料的認知衝撞,而如何創造落差與反轉?則是大量倚仗「悲劇」猝不及防而生的醜態與刺激,以及旁觀他人痛苦的快感與奇觀,即所謂:「喜劇的內核是悲劇」。
悲喜劇的效力不僅作用於《種土》的敘事結構上,更在阿仁這個主角身上流露得淋漓盡致,他每一次堅定的眼神與自信的微笑,都在他或瘋狂或荒謬的情境下,難掩可笑與奇觀,同時又盡顯淒涼而令人揪心,甚至為他所牽連的人們感到不值與憤慨;而整部片無論在敘事結構或被攝主角的呈現上,都盡其可能地調撥著觀者的情緒起伏,使那些「乍看」下的片面,實則透露著複雜的人性、情緒與悲喜劇的相映。
當觀者走對了觀影動線,就很難不被《種土》層次豐富且反覆正反對打,又波瀾起伏的觀影體驗所征服;好像我小時候去六福村還聲稱大怒神直上直下有什麼好恐怖的,結果真的親身搭完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檢查自己的屁股上有沒有沾到巧克力。
然而,假若觀眾只看到阿仁一個人在瞎搞所謂的「種土」事業,其狂人行徑所帶來的奇觀效果,很快就會使觀眾痲痹甚至煩躁,而本片若無法說服觀眾「種土」是有願景與必要且是真的有可能完成的大業,那阿仁的努力與冀望,也很難有效產生讓人物悲壯的悲劇效果,那一體兩面而生的喜劇效果也就自然無法永續地存在與作用,因此,整個敘事要好看且動人的另一關鍵因素,其實就是「對照組」,乍看下是讓議題有更多案例呈現,實則是為了讓剛模塑出的建築雛形,灌注可堅立的實心。
而此全片不可或缺的終點座標,便是安和哥作為堅守自然農法的前輩,以養土代替化學施肥而成功經營的棗園,這讓距離農業與農場遙遠的觀眾們,看見了阿仁所欲追求的美好為何,也使觀者從安和哥為了與自然共榮,而辛苦地挑蟲、拉網等作業,看見了取之於自然的責任與使命;安和哥的棗園就像全片阿仁最終要帶我們重返的伊甸園那樣,具現了一個充滿農作的辛勞,卻又能心安理得地躺臥在果樹下同土地休養生息的樂土,是阿仁的垃圾山終將變成的想像。
不料,本片反套路反到連美好目標的「對照組」也被翻覆,《種土》大可只呈現阿仁的努力,以及未來終將成為安和哥般成功養土的自然農法圖景,但那是假的,若是仗著「立意良善」而掩蓋真相地宣揚著什麼,終將被真相的力量與虛偽的腐敗所反噬;在阿仁的主線已走進鬼打牆的撿垃圾絕路時,安和哥的伊甸園也正在瓦解,而全片也逐漸揭露出一個更宏大的視點,讓我們認知到縱使現在的阿仁與安和哥成功以自然農法經營農園,但若沒有辦法傳承,那所謂的自然永續,也僅是曇花。
《種土》自斷了敘事線套路中應到達的最終目標,它不是像大多悲劇式的紀錄片,目標依樣美好,只是主角無力達成,或者仍在片外有一線艱苦努力的生機,本片是連目標都給你崩裂了,阿仁就算成功種了好土,也終將走向像安和哥的棗園無人接續的絕路,淪為一生前功盡棄的悲劇;也就是說,全片從一開始所奔馳的目標,其實就已經是一個絕望的死角,而卻在敘事上巧妙地向觀眾掩藏,只為一波又一波的層層遞進,造就反轉中更大的反轉,使觀眾真正身於片中人物的體感與處境。
縱然,本片看似只是順著時間的發展編排敘事,然而,實際在剪輯臺上,何時、何人事時地物要揭露或隱藏,都不可能是自然而生的,否則這部片絕對100小時起跳,每一個選擇或刪減幾年所累積海量素材的過程,都隨時顛覆著一部片所帶給觀眾的體驗與感悟。我私心覺得當屆金馬的最佳剪輯,至少有三部可以直接與《種土》平替,甚至不及於《種土》扎實而縝密的敘事構築下,仍然保有影像樸實感那樣的靈動。(阿仁與安和哥的敘事線,其中可對照的細膩處,實在無法在本文的篇幅呈現,而必須逐場垃片才能解明,遺憾在此無法與大家深聊。)
最終,相映的阿仁與安和哥又再度精妙地在敘事結構下交織,阿仁看似逃離了撿垃圾的地獄,回到了「科技業」,怎料安和哥卻被「科學園區」的開發計畫逐出了他努力堅守一輩子的伊甸園;造化弄人,阿仁回到了原點,回到了安和哥一生志業的終點,最終永續地循環往復的,似乎終是科技,而非自然。
電影在此時,鋪出了一記點睛之筆,強行在本可能乏力無望的片尾,續上一記強反轉,並藉此反轉鑄下全片維度大躍進昇華的punchline。安和哥早就告訴阿仁他的方法根本不可能成功,兩人一度意見不合到失去聯絡,而再度對話,卻是降服於同一個與全片既貼合又弔詭的結論:「大道無情」。
他們乍看順應著天地而農作,但在過程中卻無意識地逐漸自大起來,證明著自己堅持是正確的意志,或許已遠遠大於愛自然的初心,使《種土》從一個回歸土地的議題故事,反轉成一個人定勝天的勵志故事,最終再鬼轉成一個回歸天意的無上寓言:堅強的人奮鬥不懈地頓悟出自己的軟弱與渺小,而不得不向大道降伏,這究竟是一個絕望的故事,還是一個充滿盼望的故事?而人類對的善與惡,我們是真的無力改變,亦或終有天意?既然終為天意,那我們又能為了什麼而努力呢?
既然人是如此無力、無知、無能,那身於自然的最佳方案或許是直接了結自我,然而,我卻忘不了阿仁回去上班向鏡頭回首的身影,我不知道他有多麼痛苦、懊悔,還是他其實終於鬆了一口氣,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暫時地為了生活繼續隨時間前進,他沒有停在任何一刻。
當微觀的人,看著宏觀的道,以為造化弄人,而那一隻隻因為自然農法而被摘下的蟲子們,或許吃棗吃到一半被從天而降的大手抓走也覺得造化弄蟲,而宏觀的道看微觀的人、蟲與萬物,似乎生生不息,因此,我被這部片徹底震撼,因為我瞥見了一個難以窺見的觀點,不再是來自人,而是道如何觀、天何以望、地何所感,以至於想,人為何存。
(後記:很心疼阿仁的另一半,受訪畫面多以背側呈現,一個人的大夢,拖拽著另個人,甚至一個家與現實摩擦著,我無權論斷任何人的理想、決定或跟隨是否正確或合宜,但我感受著這一切,我感到痛苦,而這種痛苦的鏡像在本片大量的不存在,可謂一種呈現者的溫柔,無論是對被攝者或是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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