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見可以說是思想的放假。它是沒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娛樂。假如我們不能懷挾偏見,隨時隨地必須得客觀公平、正經嚴肅,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廳,沒有卧室,又好比在浴室裡照鏡子還得做出攝影機頭前的姿態。…… 人生在世,言動專求合理,大可不必。
只有人生邊上的隨筆、熱戀時的情書等等,那才是老老實實、痛痛快快的一偏之見。
〈一個偏見〉
在非文學書中找到有文章意味的妙句,正像整理舊衣服,忽然在夾袋裡發現了用剩的鈔票和角子;雖然是分內的東西,卻有一種意外的喜悅。
〈釋文盲〉
《寫在人生邊上》是1940年代出版的散文集,記載著錢鍾書老實又痛快的偏見,筆調輕鬆但內容尖銳。他寫得痛快,我也讀得痛快。
讀過《圍城》的都知道錢鍾書擅長嘲諷和妙喻。在〈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中,他借魔鬼之口嘲笑假客氣的文人學者。〈釋文盲〉中的文盲並非目不識丁者,而是缺乏美感、無法欣賞文藝作品的人,好比「色盲者的文藝版」,更像是負責看守後宮,「雖有機會,卻無能力」的太監。
〈談教訓〉談假道學的諸多特徵。他雖然自嘲這篇文章正正犯上了「不配教訓人的人最宜教訓人;愈是假道學愈該攻擊假道學」的毛病,但誰都明白這只是結尾的一種手法而已。假道學者只指責他人偽道學,絕不承認自己才是;錢的自嘲就比這些假道學者高明多了。
至於〈說笑〉,這標題本身就可堪玩味了。錢鍾書談笑與幽默的關係,指出笑不見得是因幽默而發,因為笑的更常見作用是用來掩飾自己缺乏幽默。錢又談到幽默之不可提倡:提倡之下的幽默只是造作和拙劣的模仿。這些「幽默者」只所以能引我們發笑,並非受到他的幽默感染,只是因為觀其行為之勉強而覺得可笑而已。
若論到最為發人深省的一段話,我認為無過於〈論快樂〉的這一段:
快樂在人生裡,好比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更像跑狗場裡引誘狗賽跑的電兔子。幾分鐘或者幾天的快樂賺我們活了一世,忍受著許多痛苦。我們希望它來,希望它留,希望它再來 — 這三句話概念了整個人類努力的歷史。
〈讀《伊索寓言》〉可說是「地圖炮全開」。且看他如何評論以下三個寓言故事:
(1) 狗對影自吠
這篇寓言的本意是戒貪得,但是我們現在可以應用到旁的方面。據說每個人需要一面鏡子,可以常常自照,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不過,能自知的人根本不用照鏡子;不自知的東西,照了鏡子也沒有用 — 譬如這隻銜肉的狗,照鏡以後,反害他大叫大鬧,空把自己的影子,當作攻擊狂吠的對象。可見有些東西最好不要對鏡自照。
(2) 天文學家墮井
天文家仰面看星象,失足掉在井裡,大叫「救命」;他的鄰居聽見了,嘆氣說:「誰叫他只望著高處,不管地下呢!」只向高處看,不顧腳下的結果,有時是下井,有時是下野或者下台。不過,下去以後,決不說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只說有意去做下層的調查和工作。譬如這位天文家就有很好的借口:坐井觀天。真的,我們就是下去以後,眼睛還是向上看的。
(3) 青蛙與牛
母蛙鼓吹了氣,問小蛙道:「牛有我這麼大麼?」小蛙答道:「請你不要漲了,當心肚子爆裂!」這母蛙真是笨坯!她不該跟牛比偉大的,她應該跟牛比嬌小的。所以,我們每一種缺憾都有補償,吝嗇說是經濟,愚蠢說是誠實,卑鄙說是靈活,無才便說是德。因此世界上沒有自認為一無可愛的女人,沒有自認為百不如人的男子。這樣,彼此各得其所,當然不會相安無事。
最後:
小孩子該不該讀寓言,全看我們成年人在造成什麼一個世界、什麼一個社會,給小孩子長大了來過活。盧梭認為寓言會把純樸的小孩教得複雜了,失去了天真,所以要不得。我認為寓言要不得,因為它把純樸的小孩教得愈簡單了,愈幼稚了,以為人事裡是非的分別、善惡的果報,也像在禽獸中間一樣公平清楚,長大了就處處碰壁上當。
雖然只見嘻笑而未見怒罵,但錢對世情的不滿躍然紙上。
雖然讀來痛快,但要寫感想實在不易。要說讀來發笑吧,就擔心腦海中的錢先生嘲笑我看不懂其幽默卻裝懂。要讚嘆其妙筆在80年後的世道仍適用吧,又怕成了他筆下的偽道學之流。既然如此,只能依樣葫蘆,抄他在〈談教訓〉的結尾:「寫到這裡,我忽然心血來潮。這篇文章不恰恰也在教訓人麼?難道我自己也人到中年,走到生命的半路了!白紙上黑字是收不回來的,扯個淡收場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