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故事膠囊|紅色膠囊:偷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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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窺(上篇)


  深夜的書房裡,一盞昏黃的台燈孤獨地映照著筆記本與散落的稿紙,微弱的光暈如同漂浮在黑暗海洋中的小島,勉強支撐起你逐漸沉重的眼皮。房間裡除了牆上時鐘緩慢而規律的滴答聲,便只剩下你偶爾輕輕翻動紙張的沙沙聲。你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只剩約一口的量——杯底殘留的苦澀,如你此刻內心一般複雜難言。苦咖啡的滋味並沒有將你的精神完全喚醒,卻已成了你在這些無盡深夜裡最忠實的陪伴。

  這已經是第幾次熬夜寫作了?你努力回想,卻發現這種數字早已失去意義。疲倦如影隨形,每當夜深人靜之時,孤獨與焦慮便會悄然佔據你的內心深處。然而你知道,作家的生活便是如此,靈感的到來從不依循規律。當它出現時,無論多麼微弱,你都必須毫不猶豫地抓住,生怕下一次的造訪又遙遙無期。因此,日夜顛倒、長時間失眠早已成為你多年以來戒不掉的習慣,生活似乎早就被無數個漫漫長夜緊緊捆綁。

  你是一名小說家,專為某某出版社撰寫長篇小說。以往你總有延遲交稿的習慣,每次都會在截止日前夕才倉促地趕完稿件。這種壞習慣你自己心知肚明,卻始終難以改變。然而這一次情況不同了,出版社的催促比以往更加急切頻繁,催促的電話和訊息像是一記記無形的鞭策,讓你不得不匆忙地將這份沉重而煩人的任務早日完成。你心中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排斥感,彷彿自己成了一輛被無情鞭打催促前進的馬車,每日被推動得匆忙又焦慮,逐漸感覺到自己與原本的生活漸行漸遠,甚至逐漸失去人應有的性格和自由。

  你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揉了揉眉心,強迫自己再次投入稿紙之中。畢竟,寫作是你選擇的路,即便這條路上遍布荊棘,你也只能咬緊牙關繼續前行,直到迎來那一絲微弱卻珍貴的黎明曙光。




  終於結束一段情節的書寫。他習慣性地將後腦仰躺在椅背上,感覺柔軟的皮革貼合著頭部輪廓,一陣微妙的放鬆隨著他緩緩閉上的眼皮漸漸擴散開來。右手卻像有著自己的意識,毫不遲疑地伸向書桌上那盒外國硬盒香煙。指尖輕觸冰涼堅實的盒身,接著緩緩翻開盒蓋,手腕如慣常儀式般左右輕輕搖晃,隱隱傳來的煙草氣息彷彿神廟裡幽微飄渺的香火,令他不自覺心生虔誠與敬畏。盒內香煙發出細微的摩擦聲響,如同道觀裡的籤筒被虔誠搖動,預示著未來的無數可能。隨後他隨意抽出一根,仿佛它便是今日最幸運的白色籤支。

  他輕輕地將香煙濾嘴含在薄唇的最前端,並沒有立刻點燃,而是靜靜等待,彷彿那短暫的停頓正是某種神秘儀式的核心,無法省略也不願省略。房間裡的時鐘此刻似乎變得格外明顯,每一下滴答都如同鼓槌輕輕敲響心弦,提醒著他生命的流逝與靈感的虛無。時間一秒又一秒地流動,他卻並不急於將自己從那片沉思的文字獄中解放,而是享受著這份介於焦慮與平靜之間微妙的曖昧。

  終於,他感覺到內心逐漸回到現實,眼睛才緩緩地、慵懶地睜開,視線朦朧地尋找桌上那枚經年累月陪伴他的金屬打火機。伸手拿起時冰涼的觸感令人微微一震,隨即指尖熟練地摩擦滾輪,一點火花瞬間跳躍而出。他以更加慵懶的姿勢將火苗湊近香煙,深深地吸入,任由煙霧緩緩在肺裡擴散開來,然後輕輕吐出一道霧靄,視線穿過朦朧煙幕,彷彿正以靈魂閱讀著這支未知吉凶的籤詩。

  隨著紅色火焰貪婪地吞食著焦灼的菸草,漸漸發出細碎而低微的「滋滋」聲響,香煙末端逐漸明亮起一圈赤色的餘燼,宛如幽暗星空裡一顆孤獨燃燒的微型恆星。他再度閉起雙眼,思緒漸漸遠離真實,開始悠然地滑入自己幻想的世界裡——他彷彿看見無數細小而驚惶失措的尼古丁分子,正狼狽地從菸草殘骸中逃竄而出,一個個如滑稽的小丑般手忙腳亂,慌不擇路地奔向那幽暗無盡的肺葉迷宮。

  他帶著一絲詼諧與惡趣味想像著,這些尼古丁小丑們用各種荒唐的姿勢和愚蠢的伎倆,試圖藏匿進血液之中,偷偷地流浪在他的身體裡。這種徒勞無功的潛逃行動,卻總是被身體內那些敏感而苛刻的神經細胞出賣,輕易地將它們的位置暴露給各個嚴肅正經的臟器們。心臟高傲地加快鼓動,肝臟皺眉排斥,腎臟冷酷無情地展開清洗行動,每個器官都表達著強烈的不滿和鄙夷,彷彿將這些滑稽而不受歡迎的闖入者視為無禮的客人。

  然而,在這種荒誕戲謔的幻想之中,唯獨他的靈魂卻異常鍾愛著這樣一幅麻醉人心的詩意畫面。彷彿唯有在這時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生命中的荒謬與空虛,無論那未知的籤詩預示的是吉是凶,都能藉由這一抹菸霧的朦朧意象,一同沉淪至一種抽象而曖昧的「空」裡頭。於是,他的存在在這一刻變得虛幻而稀薄,靜靜漂浮在無形的空間,彷彿化作哲學意義上純粹的「無」——無慾、無求、無喜、無悲,唯有菸草的香氣在微弱地證明,他確實曾經真實地存活於這個世間。




   正當你準備把一切空無,像吐出一口積壓已久的濁氣那樣,大方地交還給世界的時候,一個念頭卻突然從腦海深處浮現,像是輕輕敲了一下心門。你怔了一下,沒把那口氣吐完,任它在胸腔裡滯留成一股微微的悶熱。接著,你緩緩起身,腳步有些遲疑卻又堅定,走向房間那扇被沉默壓住的窗。

   窗簾是鐵灰色的,布料厚重,像某種執意不肯放手的情緒。你伸出手,指尖碰觸到那層厚實的布,輕輕掀起一角。就在那一瞬間,陽光像早已等在門外的孩子一樣,迫不及待地奔湧進來,毫不客氣地潑灑在房間裡的每一寸空間。金黃色的光線斜斜地劃過你的臉,你下意識地瞇起眼睛,眉心微蹙,頭稍微偏過一邊,彷彿在抵抗這突如其來的熱情。但那動作又不像真正的拒絕,反而像是一種妥協,一種還沒睡醒卻不得不承認新一天已經開始的無奈。

   直到那股光和熱緩緩滲進你的皮膚、你的骨縫、你的心裡,直到你終於在內心深處默默點頭,接受了「早安」這個無可推卸的事實,你才慢慢轉過身,眼神從那條縫隙裡穿出去,望向窗外的世界。

   那一刻,你的視線是專注的,帶著某種審視的意味。像是在細細鑑賞一幅尚未完全看懂的藝術品,試圖從每一筆、每一抹色彩裡找出線索,又像是一隻獵鷹,在高空盤旋過後,終於鎖定了獵物的影子。那目光裡有一種饑渴,隱隱帶著一點殘忍的期待,似乎已經嗅到了空氣中那一絲鮮紅的血肉氣息。世界在你眼中不再只是靜止的風景,而是一場還沒開場的狩獵。

   「還沒起床嗎?也是啦,這個時間對她來說太早了,也太急了。」你皺起眉頭,半是無奈半是習慣地自問自答。指尖無意識地輕敲著桌緣,發出微弱而有節奏的聲音,在這寂靜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

  窗外的天色還是帶著點朦朧的藍灰,城市的喧囂還沒完全甦醒。屋裡煙霧繚繞,空氣中瀰漫著咖啡和菸草混合的氣味,帶著一種熬夜過頭卻又捨不得停下的倦意。

  「這幾天沒日沒夜地趕稿,根本沒空去注意妳那幅畫的進度到哪了。」你微微眯起眼睛,視線越過半開的畫室門,裡頭隱約可以看見她留在畫架上的那一筆未完的藍色。「我想妳肯定還需要很多時間吧,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語氣裡多了一點調皮的篤定,嘴角勾起一抹自得的弧線。

  你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不是那種爽朗的大笑,也不是輕蔑的冷笑——更像是對命運了然於心的一抹會心微笑,彷彿一切早就按照某個劇本在緩緩推進,沒什麼好著急,也沒什麼好意外。

  隨手把煙灰抖進桌邊的煙灰缸裡,你把身影挪回書桌前的位子,椅子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呀,像是某種疲倦的嘆息。時間在這裡重新變得厚重,像濃稠的蜜一樣緩慢流動,包裹住每一秒鐘的靜謐。

  你眯著眼睛,點燃新一根煙,頑皮似地吐著一個又一個圓潤的煙圈,仿佛在這無聲的空間裡宣告著自己的野心與自信——作品即將完成,就在不遠的前方,等著你親手落下最後一筆。




  她幾乎整晚沒有闔上眼睛,腦袋裡反覆盤旋的,始終是剛才無意間目睹的那一幕。

  女子跪坐在浴缸側邊,動作細膩地替一個中年男子刷洗著背部。那女子的模樣頗為清秀,白皙的鵝蛋臉上嵌著一雙深黑而空洞的眼瞳,纖細的手臂如凝脂般細嫩柔滑。每當她身體微微前傾,胸前那一對高聳飽滿的乳房便隨著動作輕輕搖晃,像是毫無生氣地附屬在她身上的什麼東西,不帶一絲情感。

  忽然,那名中年男子動了。他轉過身來,粗魯地跨坐在浴缸邊緣。厚重鬆弛的肚腩墜在膝上,皮膚因長時間泡水而顯得浮腫發白,一圈圈堆疊的贅肉在蒸氣裡蠕動,看上去令人作嘔。而在這一團肥肉的下方,那短小粗壯、醜陋不堪的陰莖半軟不硬地垂掛著,卻依然以一種傲慢的姿態裸露在空氣裡。

  男子伸手一把將女子的頭強壓在自己的下體。女子沒有掙扎,甚至沒有一絲遲疑,就那樣順從地張開嘴,一口一口地含住那骯髒不潔的肉塊。她的動作規律、重複、機械,像是訓練有素的機器,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也不帶半點羞赧。只是服從,無聲無息的服從。

  沒過多久,那中年男子在女子豐滿的乳溝之間發洩了。他弓著身,氣喘吁吁地倒坐回浴缸裡,滿臉享受的餘韻還掛在臉上,如同一頭剛吃飽喝足的老獸,渾然不覺自己有多麼可笑可憐。

  而那名年輕女子,動作依然不疾不徐。她像是流水線上冷靜專注的工人,依著某種早已內建在身體裡的流程,熟練地沖洗著男子渾身的穢物,再細心擦乾他的每一寸肌膚。從頭到尾,她的表情沒有絲毫波動,眼裡也沒有光。

  像是早已學會,把自己關在某個無人能及的地方,只留下軀殼,完成這一場荒謬而噁心的表演。

  而你——你無法把這畫面趕出腦海。越是試圖驅趕,它越是盤旋得更深、更緊,像一條蛇在你的意識裡緩緩纏繞,吐著細細的信子,無聲地提醒著你:你看見了,這一切都是真的。




  穿著白色襯衫的男子,慵懶地斜躺在深棕色的皮沙發上,身體隨意地歪倚著,彷彿每一塊肌肉都因疲憊而懶散地鬆垮下來。腰際以下只見一條鮮紅色的內褲,緊緊包裹著那私密的部位,像是有意挑逗,又像是一種漫不經心的裸露。襯衫的下襬微微捲起,露出結實的小腹線條與些微的皮膚紋理,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男子一手隨意握著遙控器,指尖漫不經心地按動著頻道切換鍵,電視螢幕上的畫面不斷閃爍跳動,像是誰也無法真正抓住他的注意力。偶爾,新聞台的聲音斷斷續續地灌進耳朵裡,播報員嚴肅的語氣在這閒散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格格不入。然而,不論是新聞、綜藝,還是某個低成本的肥皂劇,沒有一個節目能在他的電視裡停留超過三十秒。畫面翻來覆去,聲音斷斷續續,節奏急促得讓人幾乎感到一種無名的不安。

  奇怪的是,男子的姿勢從頭到尾幾乎沒有變動過。那只握著遙控器的手像是被某種習慣牢牢固定在半空中,另一隻手垂落在沙發邊緣,指尖輕輕觸碰著地毯的邊角。領帶繫在頸口,打得略顯鬆垮,像是剛結束一場冗長的會議後沒來得及完全解開。幾縷頭髮垂落在額前,隨著他緩慢而規律的呼吸輕輕顫動。

  直到男子不知不覺沉入睡眠,那條繫在頸口的領帶才終於無力地滑落了一點,垂掛在鎖骨上,像一條無聲的標誌,宣告著他的放鬆與防備解除。

  而電視,依然忠實地演著這場無人關心的節目輪播。當最後一個頻道被快速切過,在無人操控的三十秒鐘內,螢幕漆黑下來,發出一聲幾乎聽不見的輕響,隨之自動關機。整個房間瞬間陷入了柔和的靜謐,只剩下男子均勻的鼻息聲,在沙發上緩慢地起伏著,像是某種未完的獨白。



 

  小男孩端坐在書桌前,背脊挺得筆直,雙手整齊地疊放在翻開的書本兩側。那副明顯過大的厚重眼鏡緊緊掛在鼻樑上,鏡片後的小眼睛被放大了好幾倍,彷彿正用某種過於認真的態度與書本對峙著。房間裡靜悄悄的,只有時鐘不緊不慢地滴答作響,像是在為這片寧靜添上一種無法忽視的壓力。

  奇怪的是,那本書就這樣攤開著,停在同一頁,無論時間過了三十分鐘還是五十分鐘,都沒有翻頁。男孩的目光也未曾真正落在字句上,眼神空洞,神思早已飛離這間房裡。書頁乾乾淨淨,沒有一筆註記,沒有任何專注閱讀該有的熱切表情。更多的是一種等待,一種隱忍的警覺——像是在暗暗提防什麼。

  忽然,走廊那頭傳來腳步聲,那種柔緩卻規律、帶著壓迫感的節奏。

  男孩的身體本能地一緊,他猛地一震,肩膀瞬間挺直,雙手急忙抓起桌上的筆,在書頁上胡亂圈點,像是生怕下一秒被揭穿假裝專心的事實。動作慌亂得讓筆尖在紙面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幾條不成章法的線條橫衝直撞,卻又拚命想顯得自然。

  門被輕輕推開,母親走了進來。她手裡端著一杯熱氣蒸騰的飲品和一盤剛出爐的鬆軟糕點,臉上帶著一抹慈愛的微笑:「辛苦了,讀書那麼認真,先吃點點心,休息一下吧。」

  男孩抬頭,看了她一眼,勉強擠出一個微微上揚的笑容,接過點心的手微微顫抖,但還是努力壓抑著不讓人察覺。

  母親輕聲叮囑了幾句,彎下腰拍了拍男孩的頭,神情裡帶著柔和,卻也有那種熟悉的、令人不寒而慄的審視感——像在仔細端詳某樣還未打磨好的作品。

  門再次闔上,腳步聲漸遠。

  男孩這才輕輕吐出一口氣,目光警覺地四處巡視一圈,確保房門外沒有暗中窺視。動作熟練,像是士兵守夜時的必要步驟,小心翼翼地提防突如其來的「檢查」。

  因為他知道——只要被發現有一點心不在焉,一點偷懶,不需要大聲斥責,母親那雙平靜卻冰冷的眼睛、那張緩慢念出失望言語的嘴,就足以讓人無地自容,甚至更糟。過去那些長時間的「糾正」、那些沒有留下傷痕卻刻進心裡的懲戒,已經讓他學會了如何用表面的「認真」去自保。

  表演,成了他唯一的防線。

  他低頭,手裡的筆再次無力地垂落,視線回到書頁上,卻依舊沒有真正讀進任何一個字。




  一對男女並肩坐在冰冷的木質地板上,全身赤裸,背脊無力地倚靠在床緣邊緣,像是兩具被丟棄的破爛人偶。房間裡空氣沉重,瀰漫著菸草與汗水、性事殘留的氣味,那是一種混雜著疲倦與放棄的味道,刺鼻又令人窒息。

  男子的身形乾癟瘦削,胸膛隱約可見肋骨一根根突起,肩膀因長期營養不良顯得纖細脆弱,仿若隨時可能折斷。臉頰凹陷,兩頷陰影深重,嘴唇乾裂無血色。若不是那根夾在右手食指與中指之間的捲菸還微微冒著煙,他幾乎讓人以為已經失去知覺。那姿態不是休息,而是筋疲力盡地放棄了撐持自己身體的必要。

  女子伸手接過那根捲菸,指尖微微顫抖。吸了一口,煙霧在她鼻息間緩緩吐出,與她眼中散亂的焦點一道,在半空裡迷離地漂浮。她的臉色蒼白,皮膚失去了年輕該有的彈性與光澤,凹陷的雙頰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十歲有餘。黑眼圈濃重得像是特意畫上去的煙燻妝,但那並非化妝筆能描摹的顏色,而是日積月累的失眠與耗損,深刻而無法抹去。

  胸前那對乳房疲憊地垂掛著,失去支撐與生氣,如同洩了氣的皮球般無力。她沒有遮掩的意思,仿佛對自己的身體早已失去了興趣,也不再期待誰會真正去在意。

  兩人相視無語,只是你一口我一口地傳遞著手中那根捲菸,輪流吸吐,煙霧在他們之間繞成一條無形的鎖鏈,把彼此困在這密不透風的房間裡。每一口煙,都像是在耗盡一點生命,卻也在同時努力地證明自己還沒完全死去。

  窗簾半掩,外頭的日光被擋在屋內這個幽暗的小天地之外。桌上散亂地擺著空酒瓶、揉皺的衛生紙和打翻的菸灰缸,灰燼堆積成山,像是某種小小的墓碑,紀念著昨夜他們一次又一次的放縱與麻痺。

  頹廢,是這裡唯一還有溫度的東西。

  每到夜晚,她總是準時坐在那扇落地窗前,把所有的注意力與精神集中在大街對面那棟七層樓的老建築。那棟樓外牆灰舊,磚縫裡長出些許雜草,窗框也斑駁不堪,唯有幾扇透出微光的窗戶,宣示著裡頭有人還未入睡。

  她與那棟樓之間隔著一條寬闊的大街,這樣的距離剛好——既能讓她窺見裡頭的動靜,又足夠安全,不必擔心被對方察覺。更何況,她對這一切準備得異常周到:一具進口專業級的長筒望遠鏡固定在陽台的三腳架上,每晚調整到最適合的焦距;窗邊垂掛著厚重的高級窗簾,選用的是能完美融入夜色的深灰藍色絨布,內層還加了遮光隔熱材質,從外頭根本看不出裡頭有人藏身。

  一切都經過設計,精確,安靜,不留痕跡。




  她是一位畫家——不,若要說得準確些,她更像是一位沉迷於人性細節的觀察者,一個帶點怪僻氣質的人類學研究者。她很少踏出這間公寓的大門。外頭的世界與她無關,或者說,她早已在五年前與那個世界切斷了大部分聯繫——那年,她繼承了一筆足以讓人安逸一輩子的龐大遺產。此後,她不再需要為生計奔波,自然而然地將全部的時間投入到她獨特的「研究」裡。

  這筆遺產的來歷鮮有人知。鄰居、房東、街坊——幾乎沒人了解她的背景。只曉得她長相雅緻,五官深邃立體,身材嬌小卻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冷冽氣場。有人私下揣測她可能是某個混血名門的私生女,也有人說她的父母雙亡,財產是某個遠房親戚留下的。真相,無從查證。

  倒是房東的女兒——一個性情爽朗、年輕可愛的女孩——最常接觸她。

  「陳小姐,妳要的東西我買來囉,妳看看有沒有缺什麼?」女孩站在門外,提著一袋袋的食材、清潔用品與畫材,小心翼翼地將東西擺放在門邊的鞋櫃旁。

  門裡傳來一貫平穩、克制卻帶點溫柔的聲音:「妳放在鞋櫃旁邊就好。這個月的房租和買東西的費用我一併放在信封袋裡,妳在鞋櫃上方就看得到。多的話不用還我,有少的話再跟我說,我會馬上補給妳。謝謝。」

  「哪裡的話,向來只有多,哪有少的,就算有少了我哪會跟妳計較啊!」女孩笑了笑,語氣裡帶著一點真心的親切感。「我回去了,有事交代再打個電話給我吧!掰掰!」

  鞋櫃上方,果然整齊擺放著一個厚實的信封,封口緊密,乾淨整齊,字跡一如她的性格:克制、冷靜、有禮而不親近。

  門後的陳小姐靜靜聽著女孩遠去的腳步聲,沒有開門,也沒有多說一句。她只是再次回到那張窗邊的椅子,重新調整望遠鏡的角度。夜色深了,對面樓裡某間房間的燈還亮著,窗簾拉了一半,正好露出裡頭一男一女的身影,似乎在爭吵,動作激烈。

  她輕輕俯身,手指微調焦距,目光像捕獵者般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那一幕。

  她的畫冊攤開在膝上,鉛筆早已削好,紙上是幾頁交疊著的人影素描——冷靜、準確、毫不修飾。

  她在等待,等待下一個「片段」,等待那些無法在白天暴露的人性瞬間。

  對她來說,這不只是觀察。

  這是她與世界保持距離的方式,也是一場從不需要對方知情的,單方面的親密接觸。

圖片來源:CHATGPT

圖片來源:CHATGPT




偷窺(中篇)

 

  每到夜晚,她總是準時坐在那扇落地窗前,把所有的注意力與精神集中在大街對面那棟七層樓的老建築。那棟樓外牆灰舊,磚縫裡長出些許雜草,窗框也斑駁不堪,唯有幾扇透出微光的窗戶,宣示著裡頭有人還未入睡。

  她與那棟樓之間隔著一條寬闊的大街,這樣的距離剛好——既能讓她窺見裡頭的動靜,又足夠安全,不必擔心被對方察覺。更何況,她對這一切準備得異常周到:一具進口專業級的長筒望遠鏡固定在陽台的三腳架上,每晚調整到最適合的焦距;窗邊垂掛著厚重的高級窗簾,選用的是能完美融入夜色的深灰藍色絨布,內層還加了遮光隔熱材質,從外頭根本看不出裡頭有人藏身。

  一切都經過設計,精確,安靜,不留痕跡。

  她是一位畫家——不,若要說得準確些,她更像是一位沉迷於人性細節的觀察者,一個帶點怪僻氣質的人類學研究者。她很少踏出這間公寓的大門。外頭的世界與她無關,或者說,她早已在五年前與那個世界切斷了大部分聯繫——那年,她繼承了一筆足以讓人安逸一輩子的龐大遺產。

  這筆遺產來自她已故的父親,一位聲名遠播的藝術評論家,個性冷酷嚴苛,從不輕易表露情感。她從小生活在一個寂靜如墓穴的宅邸裡,母親早逝,父親則將所有注意力投注在外界的藝術品與理論辯證上,唯獨忽視了眼前這個孤單的女兒。她不被觸摸,也不被稱讚,任何情緒都必須收起來——他教她「觀察」別人,卻不允許她「被觀察」。

  她從未學會如何愛人,也從未被教導如何感受自己。直到有一天,她在父親書房的某個角落翻到一本塵封的速寫本,那是她母親生前留下的筆記本,裡頭畫滿了窗外人們的身影——路人、鄰居、小販、晨跑的人、街頭吵架的情侶。

  那一刻她明白,原來「觀察」也可以是某種連結,是理解世界的方式。她開始學著畫,也學著靜靜地「看」,一看就是好幾年,從不打擾,只記錄。對她來說,那是一種比對話還親密的接觸——人們在不知情的狀態下最真實,而她只需安靜地記錄下來,便能捕捉某種純粹的「存在」。

  這筆遺產,也像是父親臨終時某種沉默的贖罪。他留下金錢,卻不曾留下愛;她接手財產,卻帶著一顆破碎而敏感的心。

  現在,她將所有的情感投射在觀察與繪畫上。她的畫冊中沒有宏偉風景,也沒有幻想題材,只有一個又一個陌生人的日常:哭泣的中年婦人、深夜仍未脫掉制服的上班族、在房裡獨舞的年輕女孩……他們從未知道自己被畫下,也從未知道她的存在。

  但她知道他們。每一筆、每一眼,她都記得清楚。

  她輕輕翻開膝上的畫冊,指尖劃過那些微微發黃的紙張。紙頁間夾雜著淡淡的鉛筆粉塵味,混著夜晚從半開窗縫裡滲進來的涼風。




  畫冊翻到其中一頁,右下角用鉛筆細細標記著日期——

  「4月12日,星期三,晚上10:47。」

  這一頁的構圖極簡。畫面中央是一個中年男子,穿著皺巴巴的襯衫和領帶,坐在他自己家的餐桌邊,姿勢微微駝背,手裡握著一根已經燃到快盡頭的香菸。煙灰垂垂欲墜,像是隨時會崩解的沉默。

  男子的頭輕輕低垂,額頭抵在一只半滿的玻璃杯邊,杯中的是不知第幾杯威士忌。餐桌上還留著沒吃完的便當,飯菜微涼,菜色粗糙無味,像是自我放逐般的晚餐。

  她在畫裡特別加重了男子眼下的陰影。黑色的鉛筆線條反覆來回鋪陳,像是刻意強化那一圈疲憊與失落,深得近乎發黑,壓得整張臉都往下沉。男子的肩膀垮著,胸口微微內縮,表情看不清,因為他把半張臉埋進了手掌。

  但手指的縫隙間,隱約露出了一隻泛紅的眼角。

  在男子背後的牆上,她細緻地描摹了幾幅小小的相框,裡頭是模糊的家庭合照——照片裡有一位笑得很燦爛的女人,以及一個大約七、八歲的孩子。可那些臉龐被她刻意畫得朦朧,不像主角那麼具體,像是記憶裡逐漸模糊的舊影。

  頁邊,還有一小段她用鉛筆寫下的文字,不是給誰看的,就只是她自己的註記:

  「第四年。他還是每天這個時間,一個人喝酒到睡去。」

  這一頁裡沒有憐憫,也沒有譏誚。只是靜靜的、冷靜的描寫。

  像她一直以來的畫——不打擾、不靠近、不安慰。

  只是記錄。

  她翻過這一頁,又輕輕闔上畫冊,把它放回膝頭,將目光重新投向那棟七層樓的老建築。

  因為每一晚,故事都還在繼續。




  原先,她認為自己偷窺的行為很不禮貌,所以趁著白天,假裝看看街道的人群走過來走過去,或是像個天文學家觀察天空的變化,藉此「光明正大」窺視的意圖。她注意到每格窗台的背景都極具意象,與街道上熙來攘往的景緻呈現強烈的對比。沒有人影竄動的空間,時間彷若凝滯,她開始構思一格窗景裡的故事。

  原先,她總認為自己的偷窺行為有些不堪、不禮貌——像個潛伏在陰影裡的掠食者,冷眼旁觀著他人的生活,而那份冷靜而有距離的好奇,甚至讓她感到微微的不安。於是,在最初的那段時間裡,她試圖安慰自己,也掩飾這種帶著窺視意味的衝動。白天,她會偶爾打開陽台的窗,讓望遠鏡隨意朝著天空的方向擺放,裝作不經意地調整焦距,好似一位對天文略有涉獵的門外漢,悠哉地觀察著雲層的變化,記錄陽光在建築物牆面上投下的陰影流動。

  有時,她假意把目光投向街道,看著行人穿梭來去,孩子在巷口玩耍,老人坐在騎樓下搖著蒲扇。她讓自己看起來像是那種閒適的藝術家,對城市日常懷有一種善意而溫柔的觀察,而非深夜裡那個藏在窗簾後、默默捕捉每一個動作的隱形目擊者。

  但她知道,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並不是這些日光下熱鬧奔忙的場景。她真正渴望窺視的,是那些靜默無聲、隔著一層玻璃、屬於別人的私密時刻。

  漸漸地,她開始注意到,對面那棟老建築裡的每一扇窗台,背景都帶著各自獨特的性格。某一格窗戶掛著碎花窗簾,裡頭總是堆滿未整理的衣物和雜物;另一格則簡單潔白,偶爾晃過一抹鉛灰色的西裝背影。還有一戶,窗邊養著幾株枯黃的多肉植物,像是很久沒人真正照料過。

  最吸引她目光的,反倒是那些長時間保持無人狀態的空間。沒有身影走動,沒有聲音溢出,燈光也長期維持在一種剛好夠亮卻不溫暖的程度。那些房間彷彿時間被卡住了,凝滯在某個被遺忘的瞬間,無聲地散發著一種讓人不安的靜謐。

  她盯著那些空無一人的窗格,腦海裡開始不自覺編織起故事。

  一格格窗景,在她眼裡逐漸變成一幅幅靜止的畫面,每一幅畫裡,都隱藏著一個沒有說出口的劇本。那些不動的畫面比任何喧囂更有力,因為它們沒有解釋,也不需要解釋。

  她的手指輕輕抹過畫冊空白的一頁,腦中構思著如何將這些窗格的故事編織進去——不需要人物面孔,只要背景、光影、散落的物品,就足以講述一場完整的戲。

  這種觀察,讓她不必介入、不必打擾,卻能深深植入每一個日常裂縫裡。

  她知道,這是她的方式——與世界保持剛剛好的距離,但又不願真正放棄對世界的好奇。




  一張紫羅蘭色的彈簧床橫陳於房間中央,顏色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灰調,似乎曾經鮮豔,如今被時間輕輕褪去了一層激情的光澤。床腳處摺著一襲鬱金香色的被褥,被摺疊得整齊如軍中棉被,邊角分明,像某種對日常的自我約束。地板是冰冷的大理石磚,潔白光滑,倒映出家具稜角的模糊倒影,空無一物的冷寂,讓房間顯得過度整潔,少了生活的喧鬧與雜亂。

  象牙色的窗簾輕輕垂落,看得出來是量販店的便宜貨,質地薄而粗糙,隨風微微飄動時發出細碎的聲響。那聲響不刺耳,卻讓空間更添一分尷尬的空洞,像是這對新婚夫妻之間那些還未言說的沉默。

  梳妝檯僅僅露出一角,鏡面上有指紋未擦拭乾淨的痕跡,映出一把棕褐色的髮梳,被遺落在邊緣處,梳齒之間卡著十數根黏在一起的及肩長髮,像是某種未竟的準備、一場中斷的儀式。

  男主人是個老實的年輕上班族,襯衫每天都熨得筆挺,襪子對齊摺放在抽屜內側,牙膏從底部擠起,馬克杯把手朝向固定方向。他像是將所有對世界的不確定與焦慮,用生活的秩序一點一滴地壓平。他在公司裡不特別出眾,但總能準時交出交代得過去的成績。沒有失誤,也沒有驚喜。

  剛娶過門的嫩妻個性簡單而順從。她習慣等丈夫出門後,才慢慢清理房間、擦拭家具、整齊排列香皂與毛巾。她從不干涉他的生活,也不主動要求什麼,就像她自己的存在也習慣保持低調。可是偶爾——深夜洗澡後、站在鏡前卸妝的時候,她會盯著自己的嘴唇發呆,像是在確認那個女孩是否還存在,還是早已被婚戒與親族祝福悄悄封印。

  或許這兩人曾轟轟烈烈地愛過——在婚禮照片裡他們的笑容曾經那樣明亮,她穿著白紗像童話裡走出來的公主,他緊緊握著她的手,彷彿一放開就會失去一切。可是婚姻的承諾太厚重,像一層看不見的膜,把原本奔放的情感包裹得嚴絲合縫。兩人的語言逐漸變成功能性的交流,從「想你」變成「米用完了」,從「我們去哪裡」變成「你幾點回來」。

  規規矩矩的行為變成一條不成文的家規,不曾說出口,卻無形中主宰一切。性事也慢慢變得節制,如同一週一次的儀式,不帶激情,只是完成。

  再過幾年,或許床單會換上新顏色,不再是紫羅蘭,而是穩重的藏青或穩定的淺灰;梳妝檯上會排滿各式各樣的香水瓶,每一種香味都試圖喚醒那已快遺忘的女人味;窗簾會變厚,質地柔軟且遮光效果極佳,因為陽光太過坦白,它太容易刺穿寂靜,把人內心那點小小的騷動暴露得一清二楚。

  那是她——從對面窗格裡觀察到的細節與線索,一個看似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婚姻開端,卻在她的筆下成為一場關於「習慣」如何逐步取代「情感」的靜默寓言。




  破舊的黑色沙發斜倚在牆邊,表皮被抓破的地方翻捲著一圈圈脫落的皮屑,沙發坐墊上數道淺淺深深的抓痕交錯縱橫,像是無聲的證詞,記錄著某種日復一日的拉扯與掙扎。底部一側,還留著明顯的撕咬痕跡,皮革被扯得七零八落,內裡的棉絮隱約露出一角,如內臟般不體面的裸露。

  地板中央,一隻鵝黃色的玩具鴨倒臥在沙發陰影之中,頭部多處裂痕,填充棉花從縫線間冒出來,眼珠因長期摩擦而失去了光澤,像是被反覆虐待的小小戰俘。一旁,一顆彩色條紋、如網球般大小的橡皮球靜靜地躺在地毯上,球身表面沾滿溼答答的口水,在光線的折射下微微泛著一層反光。地毯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水漬痕跡,有些地方已經乾了,有些地方還在濕潤之中,留下凌亂的足跡和不規則的輪廓。

  窗台斜斜灑落一抹無力的午後陽光,光線停在房間另一側——一隻白色犬類生物背對著窗口,四腳朝天,身體以一種不自然、甚至可以說是不安的姿勢彎曲扭轉。牠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又或者已經麻木在那一團無解的舒展與扭結裡。身旁是半倒的一箱紙盒,裡頭裝滿了各種色彩鮮豔的積木,零星幾塊跌落在外,隨意散落在地毯與牆角之間。

  積木紙箱旁邊,一幢簡陋的娃娃床靜靜立著,床緣還掛著一隻掉了毛的小布偶。床上躺著一個包著尿布的女嬰,微胖的小腿露在空氣裡,腳趾蜷曲著,膚色白皙透紅。她安靜地吸含著一只奶嘴,嘴角有些濕潤,兩隻手毫無目的地抬起又放下,像是在空中抓捕什麼無形的東西。那身帶著蕾絲邊緣的衣服設計得相當用心,薄荷綠與奶白色的拼接,腰間繫著一條蝴蝶結緞帶,無論是從紋理、色彩,還是細節都可以判斷出設計者試圖強調這是「女嬰」的身分。

  除非她的親生父母擁有某種特殊癖好,否則這種衣物搭配大概就是最直接也最穩妥的暗示:她,生而為女。

  而她的尺寸,大致與那隻白色犬類生物相仿。這樣的相似無聲地提示著某種等量交換般的命運設定——此刻,她與那隻狗在這間房裡被同等對待,甚至同樣孤單。

  她還不懂什麼是世界,還不懂什麼是選擇,像被安置在一個尚未展開的劇本裡,只能靠大人為她選擇每一件小事——衣服的顏色,房間的擺設,奶嘴的形狀。

  但有一天,她會長大。

  她會離開這間裝滿積木、球、娃娃床與破沙發的房間。會結交幾個沒有白色長毛的朋友,偶爾打量幾個外校的女孩,也許會在籃球場邊與誰爭執、動手。她會在某個燥熱的午後,對著父母親的規勸翻白眼,心裡煩躁地想著:「我不需要成績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也不需要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用自慰來證明自己的純潔與自律。

  她會對著鏡子審視自己的身體,思考那些被加在身上的名詞:「女兒」、「乖孩子」、「淑女」。她可能會困惑,會痛苦,但也可能會突然明白——也許做個「她」不見得是件壞事。也許這世界,不是只有一種活法。

  而這一切的未來,在那積木堆旁、在那搖晃的奶嘴裡、在那四腳朝天的犬隻身影之間,正靜靜醞釀著。




   木質地板上佈滿晶瑩剔透的玻璃碎片,在昏黃的室內燈光下,碎片邊緣泛著細微的冷光,像是某種沉默的指控。很難說那原本是什麼——是插著帶刺紅玫瑰的花瓶,還是某種高腳葡萄酒杯?不論答案為何,現在只剩下斑駁的深紫色液體黏在類似杉木紋理的茶几上,彷彿一場失控的慾望留下的證據,暈開的酒漬猶如一枚尚未收口的吻痕。

  垃圾桶旁,一條深藍色的領帶隨意丟棄,蜷縮著與一件同樣被丟棄的白色襯衫窩在一起。襯衫領口模糊的口紅印,像是一句沒說出口的挑釁。那印記既不明顯也不隱秘,彷彿刻意停留在那個位置上,等待有人發現,又好像全然不在意被發現。

  也許這一切與昨天下午突如其來的大雷雨有關。那場暴雨打亂了不少人的生活節奏,也改變了幾個人的命運軌跡。

  雷雨傾盆的午後,在咖啡廳門口,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轉角,兩個人不期而遇。男子剛好撐著傘路過,女子踩著一雙磨損的平底鞋,被濕滑的地磚絆了一下,重心一歪,狼狽地朝前倒去。男子下意識地一把接住她,手掌握在她的手臂上,指尖碰到她微微濕潤的肌膚。那一瞬間,他們四目相對,彼此都讀懂了對方眼裡那點不自然的愣神——那種不只是「巧遇」的愣神。

  兩人從小就認識,說是青梅竹馬也不為過。長大以後各自走上不同的路,彼此也有了各自穩定的伴侶,偶爾會在親戚聚會或朋友圈裡聽到對方的名字,但這次的相遇卻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陌生感,陌生裡藏著一點不安的熟悉。

  短暫的對話,幾句寒暄過後,交換了聯絡方式。那是禮貌?還是試探?也許兩人自己都說不清。

  往後的日子裡,他們小心地在生活縫隙裡騰出時間。一開始只是喝咖啡,偶爾聊聊過去在學校裡的趣事,說些誰又跟誰分手了、誰又升遷了的八卦。後來不知怎麼,就約在酒吧裡喝起了酒,再後來,會去汽車旅館,關上房門,隨便挑一片DVD放著當背景,任由螢幕上閃爍的影像與房間裡悶熱的呼吸交織。他們有著彼此的身體,但從不談論各自另一半的存在。

  這樣的默契維持了三年,平靜而隱秘。沒有過多的言語,也不需要太多理由。兩人像是悄悄挖掘出一條只屬於自己的地下通道,在道德與慾望之間來回穿梭。

  直到某一晚。

  那天夜裡,女子睡意朦朧,身體還帶著慾望過後的微微顫抖。她半睜著眼,迷迷糊糊地轉過身,依偎在男子肩頭。男子早已在運動過度之後陷入沉睡,毫無防備,呼吸平穩。女子抬起手,輕輕拭過自己的嘴角,又順勢把手指擦過男子襯衫領口。那動作輕柔,幾乎像無意識的撫觸,但最後卻在領口留下了一抹淡淡的口紅印。

  是無意?還是潛意識裡的一種宣示?

  她沒有解釋,也沒有人問。

  或許,那是一種夢遊的表現,也或許,是她潛藏心底三年,始終壓抑著的某種小小報復、一種輕微到不致於毀掉一切,但足以讓平衡開始鬆動的衝動。

  電視機是房間裡唯一完好無缺的存在,畫面正不斷重複播放著某位當紅女歌星的音樂錄影帶。那首歌她聽過幾次,如果沒記錯,歌名叫做〈藉口〉。歌手在畫面裡唱著不肯承認的心事,畫面一張一張切換,像是替他們的沉默找好了台詞。

  屋外的大雨早已停了,夜深得像一口不見底的井,靜悄悄地等待著下一場失控。




  她沉溺在自己的異想世界裡,幾乎是無法自拔。那些從對面窗格窺見的片段、那些不經意暴露出來的生活裂縫,成為她筆下一格又一格細膩描摹的故事展示櫃。每一幅畫像是封存記憶的標本,仔細安排了每個細節,無論是一盞半熄的壁燈、還是一張微微傾斜的餐椅,都被她精準地放置在畫布上最合適的位置。

  她不只是「畫」這些畫。她在這些畫裡重建了那些她親眼見過的時刻——窗台上映著凌晨四點城市街燈的輪廓、玻璃杯裡反射著電視螢幕跳動的藍光、梳妝台上一支歪倒的口紅管。她用光影的層次替這些場景賦予時間感,讓靜止的畫面有了呼吸,像是在那一瞬間,所有細節都真實地「說」了出來。

  每一道筆觸,每一層渲染,都像是她親手替這些故事披上了薄紗又揭開它。她追求的並不是單純的再現,而是一種緩慢地逼近真實的過程。那是一場帶著某種隱秘快感的復刻——在明知自己是旁觀者的前提下,卻又以創作者的身份取得主導權,重新掌控這些本不屬於她的瞬間。

  對於這樣的新收穫,她心裡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與新鮮感。那種感覺近乎年少時的戀愛,既狂喜又不安,既滿足又欲罷不能。她開始越來越頻繁地調整望遠鏡的位置,每一晚都花上更長的時間守在窗邊,眼神在那一格格發光的窗景裡游移,像是在等待誰會不小心露出更多,誰會在不經意之間把心事暴露在光裡。

  她不自覺地越陷越深。

  越是畫,越是渴望看得更多;越是看得多,越想把每個故事都捕捉下來。那種近乎偏執的專注,把她一點一滴推向深處,而她毫不抗拒,甚至在某個層面上,甘願沉迷。

  只是,她也發現,不是每一扇窗都輕易讓人窺見真相。有些窗簾總是緊閉,有些人習慣在燈光暗到幾乎無法辨識身形的情況下行動。有些畫面裡,留著模糊的背影與不明的動作,像是被一層薄紗隔開,刻意遮掩。

  她知道,那些窗口被秘密保護著。

  但她並不焦躁。

  她明白,所有故事都有屬於它自己的時間,所有的秘密終將在某個不設防的時刻鬆開結。她不急——等待本就是她這場遊戲的一部分。她有的是時間,有的是耐性。

  總有一天,水落石出。

  而在那之前,她會繼續一格一格地把這些故事裝進畫布裡,靜靜收藏,細細描摹,直到所有的謎團都無所遁形。

圖片來源:CHATGPT

圖片來源:CHATGPT





 偷窺(下篇)

 

  你的稿件已經完成,結局的安排連你自己都感到滿意,那種恰到好處、不多不少的留白,足以讓讀者在翻過最後一頁後停頓一會,慢慢回味。只是在將稿件正式交出之前,有三件事情,你覺得必須再確認清楚。

  第一件事,就是對面那幢白色建築裡的那位女子——她究竟打算何時才能將畫布完整填滿。你隔著望遠鏡觀察過好些次,注意到她作畫時並不依循樓層順序,也不以實際居住者的樣貌為準。比方說,你樓下那位獨居的老婆婆,一個平日不苟言笑、行動緩慢、不愛與人打交道的老太太,卻在她的畫裡被描繪成一位夜夜迎接不同男賓、慾火難耐的年輕人妻。

  這個錯位令你十分在意。

  因為你自己就住在那棟樓的最頂層,對於這座建築內部的住戶組成有著比任何人更清楚的了解。那些名字、年齡、習慣、工作、家中擺設,甚至他們一天之中何時開窗、何時關燈,你幾乎都能倒背如流。這些年來,你的作家身分帶給你一種方便的特權——正面的形象,得體的談吐,讓你即使登門拜訪那些原本戒心甚重的房客,也能獲得豐盛的款待與敞開的心防。

  二樓那個自稱「黑社會殺手」的小學生,每次見到你都硬要你留下來喝一杯自製的檸檬汁(事實上是酸得令人牙疼的糖水),嘴裡念念有詞說要保護你這個「大作家」。三樓的單親母親時不時主動送來些剛烤好的餅乾,五樓那對新婚夫妻也樂於在周末邀你參加他們的火鍋聚會。甚至連那位平日總是冷冷淡淡、對鄰居毫無興趣的老婆婆,也在幾次你送書過去之後,開始願意為你泡一杯溫吞的普洱茶。

  你在這棟樓裡,有著極佳的名聲,彷彿每一戶的門都為你留了一條縫。

  正因為如此,你更好奇——對面那位畫家的「佈局」到底是依據什麼來安排?




  她畫裡的故事與現實的脫節,究竟是巧合,還是刻意?

  你不由得想起你筆下那些私家偵探——他們總是習慣耐心等待一個細節的鬆動,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小錯誤,便能夠一點一點拆解出對手整個佈局的邏輯。

  你承認,你有些被這個女人的謎團激起了好奇心,這種感覺幾乎和寫作時構思出一場絕妙伏筆時的滿足感一樣強烈。每當你看見她隔著窗,背影專注、動作專心地在畫布上描繪,你就忍不住在心裡猜測,她筆下的世界到底是從觀察來的?還是從想像捏造的?

  她在畫什麼樣的版本?為誰而畫?又是出於什麼樣的動機?

  你坐在自己的書桌前,手指無意識地轉著那支快要寫盡墨水的鋼筆,心裡頭隱隱有種預感:

  不管這遊戲她打算玩多久,總有一天,她會在某個細節上鬆口氣、不經意放鬆警惕。

  而到時候,你會是那個第一個看見的人。

  就像你小說裡那些最聰明的偵探一樣——靜靜等待,直到破綻出現。




  其次,你對她的來歷感到莫名的興趣,甚至可以說是某種難以自制的執念。

  是什麼原因,讓這樣一個長相雅緻、身形嬌小、氣質冷冽的女子選擇獨自一人住進這間不算寬敞、卻又絕佳適合隔窗觀察的套房?她似乎沒有明顯的經濟壓力,生活自給自足,隱約聽說是承襲了一筆不小的遺產。但遺產從何而來?父母?遠房親戚?還是某個你所不知道的隱秘故事?

  你想知道,是什麼樣的童年經歷或生命歷程,讓她選擇以「窺視他人」作為她創作的題材?這樣的靈感,與你筆下那些虛構的角色不同,她是活生生的,她坐在窗邊,透過一具精密的望遠鏡,把對面每一格窗戶裡的片段收進畫冊——如此近乎偏執,近乎狂熱。

  這樣的選擇不會無緣無故。你想,會不會她的家族裡某個分支,就埋藏著這樣的種子?藝術家的血液?孤僻的天性?抑或是某種難以言喻的基因密碼,使她對於影像、對於畫面、對於人性的細節有著異於常人的執著?她的父母、祖父母,甚至更遠一點的家族裡,是否也有人曾這樣痴迷於「觀察」?

  有沒有兄弟姊妹?他們是否同樣帶著這股優雅且冷靜的氣質?還是只有她,像一株孤零零長在荒地裡的植物,獨自滋養著這份瘋狂與才能?

  你想像著她的朋友圈——如果她有的話。會不會有人察覺到她這種極端封閉又熱烈的生活?有人知道她夜復一夜坐在窗邊,畫下那些她從未與之交談、甚至可能連名字都不曾知曉的鄰居嗎?有人知道她在畫裡重建的,不是幻想,而是真實的、血肉之軀的他人?

  還是,她早已在與世界的關係中,選擇了一種絕對的隱匿?

  這一切關於她的資訊,如同你的小說裡那些尚未拼湊完成的謎團,帶著一種讓人無法自拔的吸引力。每一個未知的細節,都像在你的耳邊低語,挑動你的神經。你發現自己已經不只是單純的好奇。那種想要探究她一切的衝動,像是你寫作時追求真相的那種使命感——只是這一次,對象不是你虛構的人物,而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女人。

  某種近乎青澀的小夥子才會有的情愫在你心裡悄悄滋長。

  你不敢說那是愛慕,也不願輕易承認是迷戀,但那種內心微妙的騷動、等待對方下一步的迫切,與你年少時第一次在走廊盯著心儀女孩背影發呆的感覺,驚人地相似。

  你坐在自己的書房裡,翻閱著已經完成的稿件,卻發現眼神不時飄向窗外,忍不住猜想此刻的她是不是也正坐在那頭,用望遠鏡搜尋著下一個被捕捉的瞬間。

  而你,這一次不只是故事的書寫者——你開始懷疑,你自己也許已經成了她的畫布裡、某一個尚未上色的一格。




  最終,你知道,真正讓你遲遲無法放手的,不只是對她來歷的好奇,也不只是對她畫布上那一格格虛實交錯景象的困惑——而是,你心裡那個蠢蠢欲動的念頭:你想解開這場秘密遊戲的瞬間,親手將這份隱匿撕開一個缺口。

  你想讓她知道——在她以為自己悄無聲息地、優雅地、冷靜地窺視他人生活的同時,自己也早已是別人眼中的畫面之一。她以為自己是唯一的觀察者,但她不知道,她本身也早已落入了被觀察的陷阱。這場單向的獵捕,從未只是她一個人的遊戲。

  你設想過那個瞬間無數次。

  你會如何對她揭露這一切?是一封匿名信?一封寫得溫柔卻充滿挑釁的電郵?還是乾脆在某個平凡不過的午後,輕敲她的房門,帶著一壺酒、一包畫材,像個漫不經心的老朋友那樣隨口問她:「妳最近畫了什麼?」

  你不確定,她在那一刻會露出怎樣的表情。是憤怒?是驚恐?是羞愧?還是那雙冷靜的眼睛會終於第一次真正對你直視,帶著一種早已察覺、但選擇靜默的默契?她會不會其實一直都知道?一直在等你說出口?

  你無法抑制地想看見她的反應,因為你想知道,現實裡的結局會不會如同你小說裡曾經設定的那一幕——那個私人偵探,費盡心思調查對手的弱點,步步為營,終於將對方完全擒獲。但就在擁有「勝利者」位置的那一刻,偵探卻發現自己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對手。愛與正義交織成一張無解的網,他的心在兩者之間反覆煎熬,如同一塊緩緩加熱的鐵板,滴落著血與汗的交融。

  你筆下的偵探,擁有生殺大權,可以隨時一刀斬斷對方的自由,毀掉她的名聲,把她的秘密暴露於陽光之下,將她最脆弱的一面攤在所有人面前。可偏偏,就在那樣的權力之巔,他卻發現,自己最無法忍受的,不是對方的隱瞞,而是那個沒有對方存在的世界。

  愛與背叛,始終是一把雙面刃。

  無論揮向哪一邊,都勢必會染紅生命的大道——是她的,還是自己的。

  而你,作為作者,明明寫過無數次這樣的情節,但當這樣的抉擇真實落在你自己面前,你才驚覺,紙上談兵的冷靜,遠比不上心跳加速時那一點點難以克制的顫抖。

  又或者,一切不會照著你熟悉的劇本走。

  她的反應,也許不會是你小說裡那些女人們的反應。

  也許,她會微笑。也許,她會把你畫進她的畫裡,變成她下一個「作品」的一部分。

  你開始想像一種你從未在故事裡寫過的情節:不是你收網,而是你自己被畫在她的網中央,成為那格窗景裡,被窺視、被紀錄、被她筆下重構的一個角色。

  一種你從未設想過的反轉。

  這是你必須確認的第三件事,也是最難的一件。

  因為這一次,賭上的不是小說的結局,而是你自己。




   選在一個特別的夜晚,計劃已久,心裡有某種難以言喻的隆重感。那是一個異常晴朗的夜晚,天空澄澈如洗,沒有一絲雲翳,無數星辰在深藍的天幕上鋪陳開來,像是一場只為你們兩人準備的盛大佈景。月亮不算圓,卻恰好照亮了城市的邊緣,把那些屋瓦與陽台的輪廓柔和地勾勒了出來。

  你在書房裡靜靜等候,看著時間一分一秒接近她平時觀察的時刻。對面的那扇窗戶,你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每晚,她總是準時坐在那張落地窗前,輕輕拉開厚重的窗簾一角,擺好三腳架,將那支專業級的長筒望遠鏡精確地調整對焦,像一名專注而冷靜的狙擊手,耐心等待著生命裡那些微小的、不經意的裂縫。

  而這一夜,你沒有再如往常那樣躲在半掩的窗簾後。你大方、毫無掩飾地把自己那道久未完全掀開的窗簾徹底拉開,毫不保留,毫不猶豫。你甚至特意將燈光打亮了一些,不需要遮掩自己的存在,也不打算假裝不在場。

  你站在窗邊,手中緊握著你那副比她更昂貴、視野更清晰、帶有夜視強化功能的專業級PRO雙筒望遠鏡,鏡頭穩穩地對準她。沒有閃躲,沒有拐彎抹角,就像是用這個動作明白無誤地告訴她——「我一直都在看妳。」

  最初,她沒有察覺。

  但過不了多久,你看見她微微側頭,透過她的望遠鏡望向你的位置。她的動作原本依舊專注,毫無破綻,直到她在鏡頭的視野裡撞上了你那雙冷靜且堅定的眼。

  那一瞬間,她的表情明顯地僵住了。

  她幾乎是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瞳孔微微放大,嘴唇抿成一條緊繃的線。水彩筆從她指縫間滑落,筆尖在桌面上撞出一聲輕響,隨後翻滾著跌落在地,發出細微而清脆的斷裂聲。

  她的身體顫了一下,下意識地伸手去拉窗簾,動作慌亂得不像是她平日裡那樣優雅從容。那厚重的窗簾在她手中急促地合上,隔絕了一切視線,也隔絕了那場你原以為會是「揭露與對峙」的戲碼。

  據說,這一夜之後,那扇窗戶再沒有打開過。

  你站在原地,沒有移動,甚至沒有放下手中的望遠鏡。明明是你計劃已久的時刻,明明你早就構思好無數版本的對話開場,甚至在腦中排演過她各種可能的反應——驚訝、憤怒、冷笑、試圖反擊,甚至哭泣。

  但唯獨沒有想過這樣的結局。

  她選擇了關閉,選擇了沉默。

  你笑了。不知怎麼的,笑意還掛在臉上,眼淚卻潰堤而出。

  那不是勝利者的笑,也不是諷刺的笑,而是一種說不清的、帶著絕望的苦澀。像是整個身體忽然在那一刻泄了氣,支撐不住,所有預設的腳本與邏輯一瞬間崩塌。

  你失敗了。

  如同你小說裡那些在結局失去對手的偵探,發現一切鋪陳終究不過是自導自演的一場空歡喜。你以為自己是作者,是掌局者,是計劃這場遊戲的人。可當她選擇關上那扇窗的一瞬間,你忽然明白,現實裡從來沒有誰真正握有主導權。

  你的故事,失去了現實的依據。

  你筆下那些聰明的佈局、那些鋪設得滴水不漏的情節,如今全成了謊言。

  你站在窗邊,整整一天一夜。沒有吃飯,沒有睡覺,沒有移動,任憑眼淚乾了又濕、濕了又乾。直到天亮,陽光斜斜灑進你的書房,照在你攤開的那一疊剛完成不久的稿件上。

  一張張,你把它們撕毀。

 每一頁,都像是在撕碎自己的一塊肉。

  從那天起,你不再接觸任何出版社,也不再書寫任何一種小說。那些構思中的角色、那些伏筆、那些高潮橋段,就這樣被你親手一一埋葬。

  你把自己關進幽暗的房間,拉上厚重的窗簾,再不讓任何光線進入。吃喝用度交給房東的兒子處理,對方每日送來一餐,你連面也不露,只隔著門縫扔出幾張揉皺的鈔票。

  你的世界只剩下這一方陰影。

  你想,也許這才是屬於你真正的結局。

  一個沒有觀眾、沒有讀者,也沒有對手的結局。

圖片來源:CHATGPT

圖片來源:CHATGPT


備註:本文為早期發表的舊作,重新增補編輯+AI輔助擴寫而後上架發表。
備註:舊作原為2011年「第六屆南華文學小說獎」首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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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寥的晚上, 尤其又不停嘀咕著是身旁沒有人陪,而自己的時 不要太好奇,......還偏要東張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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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紅色的垂幕前,是一個和我身材相仿的人型。我將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上,呼出的白氣霧化了我的視線,這已是我在夜裡不知道第幾次的駐足。我瞪大眼睛,不敢眨眼,看著那件高雅、高貴的大衣,直到上頭的鈕扣反射的暖橘色光線刺痛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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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紅色的垂幕前,是一個和我身材相仿的人型。我將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上,呼出的白氣霧化了我的視線,這已是我在夜裡不知道第幾次的駐足。我瞪大眼睛,不敢眨眼,看著那件高雅、高貴的大衣,直到上頭的鈕扣反射的暖橘色光線刺痛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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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完衣撐躺在黃夜燈下的床鋪上,一抓一撫的感覺身上的那片布,暗壓太陽穴的疼痛迫使自己面對現在,發麻的感受隨頭稍慢布全身,深吸口氣終於平靜,照相記憶【螢幕照片】 5l4qu04 cjo4m065l4 u/3qu04 532u/4n bp6j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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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完衣撐躺在黃夜燈下的床鋪上,一抓一撫的感覺身上的那片布,暗壓太陽穴的疼痛迫使自己面對現在,發麻的感受隨頭稍慢布全身,深吸口氣終於平靜,照相記憶【螢幕照片】 5l4qu04 cjo4m065l4 u/3qu04 532u/4n bp6j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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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手對空一抓,頭上兩條燈管仍是白晃晃的,亮度未能全室通明,但足以讓下邊人行動如常。「關燈!」稚嫩的童音一喊,日光燈猶無反應,只照得女孩不能直視太久,嘟起小嘴低下頭,繼續寫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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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手對空一抓,頭上兩條燈管仍是白晃晃的,亮度未能全室通明,但足以讓下邊人行動如常。「關燈!」稚嫩的童音一喊,日光燈猶無反應,只照得女孩不能直視太久,嘟起小嘴低下頭,繼續寫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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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點四十九分,我述地睜開眼睛。 「我好想你。」小聲卻清晰的吐出這四個字,對著空盪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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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點四十九分,我述地睜開眼睛。 「我好想你。」小聲卻清晰的吐出這四個字,對著空盪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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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針停駐三點半, 起身廚房飲水返, 床上合眼,睡意卻遲來姍姍。   拉開簾幕,見皎皎月白, 似那懂事孤雛,悄然浮于夜空安。 此夜漫漫,寂靜無邊, 思緒於黑暗中徘徊,遊弋盤桓。   試數綿羊,憶美好昔年, 腦海卻頻現惱煩,憂愁不斷。 疲憊身軀,渴求休憩之暖, 心靈卻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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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針停駐三點半, 起身廚房飲水返, 床上合眼,睡意卻遲來姍姍。   拉開簾幕,見皎皎月白, 似那懂事孤雛,悄然浮于夜空安。 此夜漫漫,寂靜無邊, 思緒於黑暗中徘徊,遊弋盤桓。   試數綿羊,憶美好昔年, 腦海卻頻現惱煩,憂愁不斷。 疲憊身軀,渴求休憩之暖, 心靈卻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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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一個倒影的背影 每夜與它生活着 月光進來探望我 我故意扮作不知 她會穿圍裙過來嗎 有些懷念廚房與食譜了 本身就是以偷取為生 花本是由妳種的 關閉着庭園的門扉 用一句咒語使它沉睡 而雕像又歸來了 夜深時傾聽流水聲 是它發出的哭泣聲嗎 她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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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一個倒影的背影 每夜與它生活着 月光進來探望我 我故意扮作不知 她會穿圍裙過來嗎 有些懷念廚房與食譜了 本身就是以偷取為生 花本是由妳種的 關閉着庭園的門扉 用一句咒語使它沉睡 而雕像又歸來了 夜深時傾聽流水聲 是它發出的哭泣聲嗎 她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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