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們不滿足於對歷史進程的表層印象,而願意將當代資本主義的形態置於顯微鏡之下,我們將發現一個殘酷的事實:雖然19世紀工業資本主義所代表的製造工廠不再是今日社會的主導空間,但其剝削的本質並未因此退場,而是穿上了數位化與去物質化的偽裝,轉世於我們每日登入的平台與應用程式之中。
以 Facebook 為例,我們看到一種剝削邏輯的徹底翻新:平台自身並不生產內容,但卻掌握了生產的基本條件——使用者的可見性與資訊流通的通道。在這樣的制度安排中,原本意義上的「創作者」不再是主體性的表達者,而是被迫將其情感、語言、影像與記憶編碼為平台可資利用的素材,藉以換取短暫的可見性與存在感。
這裡的勞動,並非以薪資為媒介進行,而是透過對發言權的壟斷實現其支配。使用者在內容的生產與發布中看似自由,實則依附於平台演算法所劃定的能見規則。他們的創造被抽離為資料,其資料被平台演算為流量,其流量再被轉化為可售之商品。此處的剩餘價值不再來自機器與工人之間的時間差,而是來自演算法對人類注意力與社會關係的榨取。
然而,更進一步的剝削,則落在那些並未生產內容的使用者身上。他們作為平台上的瀏覽者、互動者、滯留者,其每一次停留、點擊、情緒反應,皆成為平台向廣告主收費的依據。他們的注意力被攫取,他們的行為被編碼為數據,而他們自身卻對這種徹底商品化的過程一無所知。這種「無意識勞動」與「非有酬勞動」的結合,構成了當代最典型的剝削形式:人在無知中為資本增值服務。
最終,平台將這一切包裝為可供交易的瀏覽量與互動率,出售給廣告投放者。這便是社群資本主義的拜物教邏輯所顯現之處:人與人之間的真實關係、情感反應與思想交鋒,皆被抽象為一個可被定價的數值單位。按下「愛心」或「怒」的表情,平台所記錄的並非情感的質地,而是一次有效瀏覽;不論是悲傷的共鳴還是群眾的憤怒,在平台的邏輯中,皆為相同的可兌換商品形式。
這種對人類社會關係的物化與統計,是商品拜物教在數位時代的重生。它顛倒了人與物的位置,將平台與資料視為價值源泉,而將人與關係貶為數據殘渣。我們本應是平台的使用者,卻淪為平台的被使用者;我們自認為在言說與參與公共空間,實則為演算法輸送免費的燃料。
更甚者,這套機制並非單純的經濟操作,而是一套意識形態的再生產體系。社群平台不僅奪取勞動,還形塑人們對於「自由參與」「個人表達」「社群連結」的整體想像。它不再用命令與禁止來治理,而是透過流量導向與話語優先權,製造出一個可見與不可見的區域分界,讓人在自覺自由的狀態下,自我規訓、自我商品化。
當人類的注意力、語言與情感都已被納入資本的再生產鏈條,當勞動不再局限於工廠與辦公室,而滲透進日常生活的每一秒瀏覽與每一則貼文,那麼我們所面對的,將不只是資本主義的延續,而是資本主義對人類主體的徹底重組。
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我們不應再問「我們是否被剝削」,而應追問:「在這個看似自由的社群空間中,我們何時早已成為商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