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一場過期的善良,以及未成熟的告別
有時候,一條新聞會像某種觸發器,把你拉回多年前早已鎖進記憶抽屜的場景。
那天,我在手機上刷到一則新聞:新北一名男子因為水管糾紛,竟然拿磚塊砸鄰居的頭,還用手指去挖對方的眼睛。標題聳動得像恐怖片。我坐在窗邊,窗外陽光正好,冷氣輕輕吹過脖頸,卻忽然感覺一陣發寒。
我喃喃地說:「怎麼會有人氣到這種程度?」
然後,我想起了周意。
我是林音,那年我才16歲,還搞不清楚青春的定義,就先學會了怎麼在精神崩潰的室友身邊撐住生活。
她第一次出現在我宿舍門前時,天氣還熱得像一鍋不肯熄火的湯。我剛下班回來,腳踏車輪胎還滴著水珠,她站在門口,提著一只快被太陽曬化的行李箱,一臉疲憊,眼神飄忽。
我們曾經是同班同學。她休學後,斷斷續續寄了幾封信給我,說她想復學,班級可能會排到我學弟妹那一屆,房子還沒找到,生活有點卡關。我當時並沒有太多猶豫,就說:「那妳先來我這裡暫住吧,等找到合適的再搬走。」
我的租屋處不大,勉強能擠兩個人。我白天上課、晚上打工,日子像一條永遠向前的小河,一頭連著書本,一頭掛著炒鍋。我原以為她只是暫時借住,不會影響太多。但她搬進來的第一個晚上,就開始了長達數週的精神風暴。
她每天都等我回來,一定要跟我聊天,從晚餐時間聊到凌晨三點。她總說我眼睛紅紅的,在流血;說我們的房間被監視、市內電話被監聽。我疲倦到只剩意識,但還是會一邊拆便當盒,一邊安撫她:「那是你想太多了,房東太太只是幫我打掃,沒有裝攝影機。」

我有時會想,她腦中的那個世界,究竟長什麼樣子?是不是一個永遠下著毛毛雨、到處有攝影機藏在牆縫裡的城市?是不是所有人都用眼神說話,卻從不說出真相?
她有時情緒很好,會突然開始講笑話,然後像個孩子一樣盯著我笑。有天晚上,她突然在房間裡脫光衣服,站在我面前,低聲說:「他們說我胸部很奇怪,同學會笑我,連老師也會看我笑話。」我愣住,接著說:「妳的胸部很漂亮啊,我還羨慕呢。我又平又矮,能跟妳換就好了。」
我不是在開玩笑。我只是想讓她安心,讓她知道她沒問題。
但這樣的日子像一張永遠不會乾的毛巾,濕重又疲憊。我上課時常打瞌睡,打工時心不在焉,回到家還要面對她越來越不穩定的情緒。她開始說我們晚上會被拖進地板下的黑洞;說房間裡的鏡子藏著另一個她。她的自言自語越來越頻繁,房東太太沈婉如也開始私下找我說話,說她有點擔心。
直到有一天我打工時,經理李大為急急忙忙跑來說房東打電話找我。我趕回去,才知道她在外面衣衫不整,回來後打自己幾個巴掌,又衝出門。那晚她的同學陳淑芬來電說,她在迎新晚會上脫光衣服衝上舞台講胡話,被同學用外套包起來安撫後又失蹤。
我匆匆趕回租屋處時,她又不見了。房東、室友方怡如都神情凝重,說她這一個月來都很異常,只是一直找不到時機提醒我。她回來時,我看到她身上有傷口。我問她:「妳去哪了?大家都很擔心妳。」她不回答,只是不停摳著指甲,然後轉身走進房間,眼神空洞。我讓她去洗澡,自己出去買飯。當我回來時,她又跑了,房東說她再次自殘後衝出門。
那晚,沈婉如阿姨終於說:「這不是妳的責任。我會跟她家人說,請他們帶她回去,好好看病。」我點頭,終於在沙發上坐下來,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腿也在抖。
後來,她被診斷為中度精神分裂症。那個月我才知道她家境優渥,根本不需要住在我這種小房間裡。我,那年才16歲,差點被嚇壞。只是那時太忙了,連害怕都忘了。為了五斗米、為了學費、為了日子,我只能一直往前衝,沒空復盤,也沒空崩潰。
直到畢業後,同學郭孟軒閒聊時提起這段事,我才覺得後怕。原來那段日子,是我青春裡最深的驚濤駭浪,只是當時我不敢看、不敢說、不敢認。
我有時會想,如果我那時候說了不,會不會就不會這麼累?如果我沒讓她住進來,是不是就能專心念書、打工、擁有真正屬於一個16歲少女的生活?
可是我又知道,這世界就是會在你還沒長出足夠的力量前,把你拉進不屬於你的風暴裡。
從那以後,只要有人情緒異常、眼神不對,我會本能地拉開距離。不是冷漠,是我學會了邊界。我知道我救不了每一個人,尤其當我自己都還沒站穩。
不是我不再善良,而是我學會了: 有些幫助,不該拿自己的命去給。
我闔上手機,看著窗外。風吹動樹葉的聲音,在此刻顯得格外清晰。世界仍然喧囂,但我學會靜下來,只為了好好照顧那個還在努力長大的自己。
也許,這就是我能給自己的解答——我不是她的醫生,也不是她的守門人;我只是,那一年,沒來得及說不的林音。
「故事源於真實,也高於真實。人物皆經改編,如有雷同,請交給風來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