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斯卡從小便擁有一種異於常人的能力。
那年她五歲,站在公車站排隊。陽光炙烤著柏油路面,影子被拉長、拉薄,人群靜默,只有鞋跟在地上輕輕摩擦。
排在她前面的是一位穿著花裙的女人。她身上蒸騰著一股異樣的氣味——不是汗水,不是香水,而是一種從骨縫中滲出來的心事。法蘭西斯卡皺起鼻子,大聲喊道:「這個阿姨有一個味道!」
空氣頓時像被撕開。人群一齊回頭,那女人的臉蒼白如濕透的信紙。
母親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掌心帶著冷汗的鹹味。
「小朋友亂講話,失禮了。」母親低聲說,卻怎麼也遮掩不住眼底的慌張。
法蘭西斯卡知道,自己沒有亂講。
那味道,她聞得真切——悲哀、焦躁,還有無法抵賴的後悔。
從那以後,她學會了閉嘴。
在人群之中,她聞著世界的氣味。
新剝柳枝的清新是勇氣;壞掉牛奶的酸澀是悔恨。愛、恨、嫉妒、絕望,全都藏在溫熱的皮膚下,流散在擁擠的車廂與擁抱之中。
她低頭行走,把這些氣味一一壓進心底。
直到二十八歲那年的一個深夜,在城南捷運站。
列車緩慢駛入月台,燈光微微閃爍。法蘭西斯卡握著吊環,另一隻手緊捏外套口袋裡的一枚硬幣。那冰冷,像一個隨時可能滑落的承諾。
人群擠進車廂,每個人都帶著日常的味道——油煙、洗劑、汗水,熟悉得像穿舊的衣服。
就在那一刻,她聞到了陌生的氣味。
那不是人類的氣味。
它像從地底滲出的孢子,冷硬、潮濕,夾帶著深埋土壤數千年的腐敗與野心。
她緩緩轉頭。
坐在對面的,是個穿著深藍襯衫的男人。樣貌尋常,乾淨得幾近刻意。皮膚蒼白,眼神空洞,像是畫上去的。
他不屬於這裡。
法蘭西斯卡垂下眼,呼吸變得淺而急促。
列車搖晃,燈光閃爍。男人站起身,僵硬地走向車門。
她猶豫了一瞬,隨著他走下車。
男人消失在一條封閉的維修道。鐵門半掩,昏黃的燈光像是被吸進某個無底的深井。
她聞到更多同樣的氣味,從地底深處滲上來。不是一個,不是一群,而是整個城市的裂縫都在蠢動。
地底,潛藏著另一群存在。
他們偽裝成人類,靜靜地生活在我們之中。
法蘭西斯卡站在陰影裡,手心發涼,腳底發麻。
她可以追進去,也可以轉身離開。
她選擇靜靜地站著,什麼也沒做。
冷風從地鐵通道裡吹來,夾雜著舊報紙和銹蝕鐵的味道。
她緩緩後退,轉身走向人群。
夜色之中,她瞥見捷運牆角斑駁的塗鴉:762。
那是她小時候聽過的數字。
母親說過,762是一條隱形的線,一旦越過,就永遠無法回頭。
法蘭西斯卡輕輕吸了一口氣。
她沒有回頭。
加快腳步,遠離那條線,遠離762。
回到人群的氣味之中,回到一切未被揭開的日常裡。
有些秘密,不需要知道。
有些戰場,不屬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