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大得像一場不急著停的夢。
殺戮對他來說像是習慣,像呼吸一樣簡單。
他低頭,一劍便可了斷。
劍還未落下,一道白色的人影輕輕擋在了前頭。
白得不真實,像霧裡開出的花。
「夠了。」她說,聲音裡沒有起伏,只是淡。
鄒縱天挑眉,眼裡浮起一絲興味。
他看著她,像看一件奇異而新鮮的東西。
「名字。」他問,簡單到粗魯。
她只留下一個字,像扔下的一粒小石子:
「涼月。」
風捲走了她的聲音,她也跟著風走遠了。
鄒縱天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
那年他二十歲,還不懂什麼叫「失去」。
後來,在黃沙鎮。
酒館破舊得像老人掉了牙的嘴巴,燈油也快乾了。
她坐在角落,一身青衫,頭髮胡亂地挽著,細細吃著白蘆筍,一根一根。
鄒縱天推開門,看見她,愣了一下。
不是因為她變了,而是她沒有變。
他走過去,坐下。
涼月抬眼,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吃她的蘆筍。
那眼神淡得像秋後的水塘,結了一層看不見的薄冰。
「你來晚了。」她輕聲說。
「我沒說要來。」他答。
然後兩個人坐著,什麼都不說。
一盤蘆筍,一壺冷酒,一個冬天的夜。
日子就這麼慢慢過了。
她教他劍法。
劍出得很慢,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他問她:「為什麼劍這麼輕?」
她說:「殺得快的人,心會死得更快。」
他不信,但他學了。
有時候,她會在夜裡爬上屋頂,抱膝看月亮,像一隻被遺棄的小獸。
鄒縱天也跟著爬上去。
兩人坐在瓦片上,月光冷冷照著,他偶爾想牽她的手,又總是縮回來。
直到那封信來了。
赤焰教,涼月的宿敵,找上門來。
她拿著信,站在破門前,背對著他。
「我要走。」她說。
鄒縱天走過去,伸手要奪信。她輕輕躲開了。
「我一個人。」她說。
「為什麼不帶我?」他的聲音有點啞。
涼月轉過身,微微一笑,笑得像秋天最後一片落葉:
「你太笨了。帶著你,只會死得更快。」
他狠狠地瞪著她,手指緊緊捏著劍柄。
但她已經轉身,走進了風雪。
沒有回頭。
十年。
鄒縱天守著那座廢棄的霜月劍館,像守著一個早該熄滅的爐火。
每年第一場雪,他都會擺上一盤涼白蘆筍,一壺冷酒。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也許是她的鬼魂。也許是自己最後一點體面。
又一場大雪。
涼月回來了。
她穿著一件舊白衣,頭髮挽得很隨便,腳步有點慢,像在試探自己的心。
鄒縱天一開始沒認出來。
他已經不相信奇蹟了。
直到她走近,直到他聞到她身上那點淡淡的雪味。
他站起來,手一抖,打翻了酒壺。
「涼月……」他低低地喚。
她停下來,看著他,眼神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淡淡的疲憊,和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溫柔。
他拔腿奔過去。
雪被他踩碎,酒香也散了。
他緊緊抱住她,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像要把這十年的空白都抱回來。
涼月怔了一下,很快回抱住他。
什麼話都沒有說。
雪還在下,但他們之間,再也沒有空隙了。
這十年,涼月過得像個沒名字的人。
她在小鎮賣過花,也在酒樓彈過琴。
沒人知道她曾經劍光如月,劍下斷魂。
偶爾夢裡,她會夢見他——
夢見他坐在破舊的小屋門口,悶著頭削一根乾柴,笨拙得像個不會說情話的少年。 她在夢裡笑醒,醒來時,枕頭已經濕了半邊。
她曾想過回去,卻又怕。
怕他已經忘了。怕她走過去,只剩下她自己的一腔舊情。
那天,天大雪。
她穿著一件舊白衣,手裡提著一壺便宜的酒,慢慢走回那片熟悉又破敗的廢墟。
遠遠地,她看見了他。
他比記憶中更瘦了些,鬍子也白了幾根。
但那雙眼睛,仍舊那樣執著,像寒冬裡唯一沒被凍死的火苗。
他低頭倒酒,動作很慢很慢,像在拖延一場不敢面對的寂寞。
涼月站住了,心裡有什麼東西碎了,卻碎得很輕,連自己都聽不見。
她想轉身走。
這樣他永遠不知道,她來過。
可她忍不住。
就像當年忍不住回頭看他揮劍的姿勢一樣。
她輕輕踏出一步。
鄒縱天抬頭,看見了她。
那一刻,時間像被打翻了。
他猛地站起來,酒壺從指縫間滑落,打在地上,裂出一片哀傷的聲音。
他拔腿奔來。
雪被踩碎,腳印亂七八糟,一路奔到她跟前。
涼月還來不及躲,就被他狠狠摟進懷裡。
他的手臂緊得像要把她揉進骨頭裡。
她聞到他身上的酒味、雪味,還有一點微弱卻固執的溫暖。
涼月閉上眼,眼淚順著睫毛流了下來。
沒有問,沒有責怪。
只有一句話,埋在他胸膛前,像一片微小又堅定的雪花:
「我回來了。」
雪化了,春天來了。
霜月劍館的破瓦片換成了新的。老榆樹抽了芽,小院裡搭起了藤棚。
涼月坐在門檻上,懷裡抱著一隻黑白小貓,慢條斯理地晒太陽。
鄒縱天在一旁劈柴,斧頭舉得笨重又莽撞,像個大孩子。
涼月打了個呵欠,淡淡道:
「鄒縱天,咱們該生個孩子了。」
柴刀一頓,劈歪了。
他直起腰,汗水從額頭滑下,愣愣地盯著她:
「……現在就生?」
涼月低頭逗弄小貓,眼尾含著笑意,不置可否。
那天晚上,小屋燈火微微搖晃。
床榻吱呀吱呀作響。
涼月倚著床邊,笑得喘不過氣:
「鄒縱天,你也太沒用了,才五十回合就投降了!」
鄒縱天咬牙,掀被而起,把她扛上肩膀,一邊往床上扔,一邊咬牙切齒:
「誰說結束了?還有兩百五十回合!」
涼月笑得直打滾,被他壓在身下,睫毛亂顫。
月光從破舊的紙窗裡照進來,照見她眼角的一滴淚。
那不是痛的淚,不是笑的淚。 是活著的淚。
他吻她,很慢很重。
像一個失而復得的人,抱著全世界唯一的一塊溫暖。
外頭,風過藤棚,沙沙作響。
像是為他們打的節拍。
第一百回合,她咬住他耳垂,喘著笑:
「鄒縱天,別死在這上頭,丟死人了。」
鄒縱天啞著嗓子回她:
「死在妳身上,值了。」
她又笑又哭,打了他一拳。
拳頭軟得像揉皺的綢緞。
第三百回合,月光熄滅。
兩人擁在一起,滿身是汗,滿身是笑。
涼月靠在他胸口,輕輕呢喃:
「要是真的有個小傢伙,該有多好呢。」
鄒縱天用下巴蹭蹭她的頭髮,悶聲道:
「有了。剛剛第三百回合,我下了重手。」
涼月睜開眼,看著他,眼裡星星都碎了。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笑,笑得整個小屋都亮了起來。
第二年春天,藤棚下吊著小衣裳,小院子裡傳來嬰兒奶聲奶氣的哭鬧。
涼月抱著孩子坐在門口晒太陽,鄒縱天笨手笨腳地剝著蘆筍。
她笑他笨,他說她兇。
孩子咿咿呀呀笑起來,小手揮舞,像要撈住天上的雲。
風輕,陽光暖。
所有錯過的,所有遺憾的,都在這個春天,慢慢長出了芽。
他們沒有再提起過過去。
因為此刻,已經夠好。
-- 一開始,他們並沒有打算生那麼多孩子。 只是第一個孩子出生那年,春天特別長,蘆筍特別嫩,風裡帶著甜味。 涼月抱著孩子,坐在門檻上,一邊哄著一邊對鄒縱天說: 「再要一個吧,這樣他就有伴了。」 鄒縱天咬著蘆筍,懶懶地笑了笑: 「好。」 像答應她一起去買菜那麼隨意。 第二個孩子出生時,藤棚下多掛了一條小褲子。 第三個孩子,第四個孩子……藤棚撐不住了,他們在院子另一邊又搭了一座新的棚子。 小手小腳滿地亂爬,像滿園子的嫩芽。 涼月一邊罵他們,一邊心疼得不得了,孩子跌一跤,她比孩子還想哭。 鄒縱天呢? 他抱著一個,背著一個,肩膀上再架一個,像一棵結滿果子的老樹,搖搖晃晃卻樂在其中。 「你就寵他們吧。」涼月冷冷說,嘴角卻藏不住笑。 第七個孩子出生時,鄒縱天頭上白了第一根頭髮。 涼月拿著剪刀對著他挑眉: 「要不要我幫你拔了?」 鄒縱天搶過剪刀,一把把她抱上肩膀,笑得像年輕時那樣: 「拔什麼?我還要跟你生十三個!」 涼月靠在他背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你啊,滿口胡說。」 結果真的,一個接一個,湯湯水水,連做夢都夢見孩子們在院子裡打滾。 第十二個孩子出生的那個冬天,大雪封了山路。 涼月躺在床上,身體虛得像紙糊的。 鄒縱天跪在床邊,額頭抵著她的手,喃喃道: 「別生了,好不好?就這些了,夠了。」 涼月勉強笑了笑,氣若游絲地說: 「你怕了?」 他紅著眼搖頭。 「不是怕。是心疼。」 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 涼月摸了摸他的頭髮,聲音輕得像雪落下來: 「再來六個……剛好十八個……這樣……就圓了。」 他答應了。 不是因為她要生十八個, 而是因為她想要,他就答應。 --- 後來,院子裡永遠是熱鬧的。 嬰兒哭聲、兒童打鬧聲、少年練劍的劈啪聲…… 混成一種奇怪的音樂,吵得人頭疼,又甜得心軟。 涼月坐在老藤椅上,一邊織毛衣,一邊罵著最小的那一對雙胞胎: 「上房揭瓦,看我不打斷你們的小腿!」 鄒縱天呢? 他在一旁削著木劍,一邊慢吞吞地補一句: 「男孩子嘛,活潑點好。」 涼月白了他一眼,針腳沒停。 十八個孩子,大的已經娶妻生子,小的還在撒尿搗蛋。 時間把他們從年輕熬到白髮蒼蒼, 熬成了彼此的一部分,像兩根盤根錯節的老樹,誰也離不開誰。 鄒縱天常說: 「涼月,妳是我半條命。」 涼月笑笑,不說話。 只是低頭,繼續織那件永遠織不完的小毛衣。 --- 【尾聲】 某個春天,霜月劍館前的藤棚下,掛滿了小衣服、小鞋子、小布袋。 風吹過來,沙沙作響,像孩子們在唱歌。 涼月抱著第十八個孫子,輕輕拍著。 鄒縱天蹲在地上,給院子裡一棵小樹培土。 他回頭看了一眼她,笑得很傻。 涼月對他眨眨眼,像年輕時一樣。 他們什麼都沒說, 但風知道,陽光知道, 整個院子都知道: ——這一生,湯湯水水,吵吵鬧鬧,跌跌撞撞, ——但他們一直在一起,從未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