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自信爆棚 拳拳到肉
有些事，無論你怎麼讀書、看電影、聽父母碎碎唸，都永遠學不會。你非得用身體去撞、用骨頭去折，才能換來一點理解，一點像是學分的東西。
就像「別太驕傲」，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從電視裡傳出來的背景聲，一直以來都懶得理它。但當奧躺在地上，臉朝著水泥地的紋路時，突然聽懂了它的意思。真的聽懂了。不是用耳朵，而是用皮膚。
小學時總是跟語言打架。口吃像某種藏不住的秘密，每說一個字都像走在一條坑坑疤疤的路。說話困難時，就畫畫。畫漫畫，一頁頁地創造沒有口吃的角色，他們輕鬆對話，自由移動。他一直以為，只要換個地方，會好起來。
岡山的冬天風大，像某種無形的審判。這裡的孩子們說話流暢、整齊，就像國語課本裡直接走出來一樣。奧開始背課文，像做某種儀式。想變成他們的一部分，變得乾淨、筆直、有彈性。於是語速逐漸修正，口吃變成偶爾才出現的幽靈，躲在句子的背後。
那是一種奇怪的變化。自信這種東西，就像窗台上的植物，有了陽光就瘋狂生長，沒有人問它要長到哪裡。奧開始考試第一、球場表現也好起來、和女生說話不再打結。以為這就是幸福的模樣——一種不費力地站在舞台中央的感覺。但忘了，舞台上如果只站一個人，觀眾就會變成攻擊者。
奧的班上綜合了田徑隊、籃球隊、棒球隊、舉重隊，每個人都像是從不同方向吹來的風。奧就是那株在波斯菊花田裡突然竄出的向日葵，不在該有的位置，錯亂又顯眼。他們開始不說話。他們看我，就像在看一張標錯價格的海報。
那天下課，天氣很好，陽光照在走廊地板上，玻璃窗的反光明亮得不像話。歐落肥出現在轉角，他身後的幾個籃球隊男生站成一個半圓。他的名字騙人，他一點也不肥，臉帥得像印錯在少女漫畫封面上：擁有水汪大眼的靦腆中鋒，少女漫畫式的臉譜卻是籃球場上的銅牆鐵壁，男生看來巨大反差，女生看來卻魅力滿點。粉絲無數的歐落肥為何對奧感到威脅，至今他依舊想不通，奧自認比較像是投手丘上的諧星，他不明白籃球場上的巨星是那麼看得起他。
歐叫了他一聲。聲音平平，像開場白。
他走過去。
沒有誰先動手，但下一秒，已經失去了平衡。拳頭落在奧身上時，世界沒有變黑，只是變得很乾淨，像有人拿抹布抹掉了背景音。他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只聽見自己心臟像被裝進紙箱一樣砰砰作響。
奧看見棒球隊長，作為同時是籃球隊大前鋒的他，站在人群之外，手插口袋，沒出聲。他曾經教奧如何握變化球，如何控制球路讓對方打不到。他說：「棒球就是控制錯覺。讓人以為你會做A，其實你做的是B。」
他現在站在那裡，臉上沒有表情，像被遺忘的教科書。他什麼也沒做。他的沉默比拳頭還重。
奧記不太清楚後來被打了幾拳。也許三拳，也許五拳，反正不是那種在漫畫裡會特寫的那種打法，沒有慢動作，也沒有配樂。只有一種很實在的鈍痛，從皮膚傳到骨頭，再一路傳到心裡。
歐落肥揮完那最後一下，退了一步，像是完成了一次投籃練習。他看著奧，眼神有點空，好像對自己的命中率不太滿意。
「你不是壞人啦，只是太吵了。」他這麼說，語氣就像在評價某人午餐帶的便當太油。
坐在地上，奧感覺臉頰熱熱的，不確定是腫脹還是羞恥。那種羞恥不是因為挨打，而是因為突然知道了一件事——以為在走上坡，其實早就走錯方向。
從他們臉上讀到一種訊息，那不是「我們討厭你」，也不是「你不配」。那訊息比較像是：「你忘了，我們都在這裡很久了。」
他們看奧，就像看一個新來的演員，在劇組還不熟的時候就亂改台詞。
而隊長，那個教他如何用食指調整球縫、如何在球賽上鎮定地呼吸的隊長——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地上，鞋尖碰著牆。他不是不認識奧，只是選擇現在不認識。這是一種沉默的技巧，高明得像某種老派的社交藝術。
我想起有一次他跟我說：「棒球場上不是只有投球和打擊，還有等待。真正厲害的人，會選擇什麼都不做。」
原來連背叛，也可以這麼溫文爾雅、毫無動靜。這世界不是每個人都要扮演敵人，有些人只要不出聲，就能讓你倒下。
那天回家的路上，奧沒有哭。只是騎得慢了一點。到半路，突然想起漫畫裡某一頁，一個角色被圍毆後，坐在樓梯上說：「好像終於知道這遊戲怎麼玩了。」
那一刻，懂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光是「努力變好」這件事，並不會讓人喜歡你。世界不是一個會自動頒發獎狀的機器，它只會根據你的位置，決定你該站在哪。
第二件事是：有些人是教你怎麼投球的，有些人是打醒你的人，還有一些人，他們兩個角色都演過，只是你自己沒注意到劇本已經換了。
從那之後，他學會閉嘴和收斂。不是那種悲情式的縮回去，而是那種「知道自己不是主角，但還是會在背後把球接好」的心情。
那種沉默，是新長出來的盔甲，不鋒利，但結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