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陽光和籃球都剛剛好
週末照舊是校園裏最鬆弛的時刻。
沒有上課鈴,沒有文件催交,沒有會議,沒有茶水間裏誰在討論教研改革,也沒有李然拿茶壺在我耳邊叮咣作響。
“青春會議”依舊照常上演,一羣人打完牌,笑着拌着嘴,有人在悄悄秀恩愛,有人在控訴食堂紅燒茄子一連三天不變花樣。
李然拍我肩說:“你確定你真準備好和學生打交道了?”
我一邊被狼人殺投死,一邊心裏在想:說不定投球會比講課更輕鬆一點。
我回辦公室,拿起那顆早就準備好的籃球,走向籃球場。
陽光灑在水泥地面上,微微反光。我換好鞋,繞着場地慢跑了兩圈,活動完肩膀,正準備熟悉性地投兩個底角三分找找感覺,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林老師!”
我轉頭,看見一個身形乾淨利落的男生,站在場邊,臉上帶着一點不好意思的笑。
我腦子裏迅速開始翻人臉識別圖鑑,但無奈,學生太多,認人這種事我一向不擅長。
他大概看出我還在搜索緩存,於是自己開口:“我是高三2班的,週末沒回家,宿舍這邊太悶,就跟幾個同學來打會兒球。”
我“哦”了一聲,總算找到了一點熟悉感。
“看見您一個人在這邊投籃,就想着過來打個招呼。”他說着,有點試探,“要不……林老師,一起來?”
我一愣。
心底那點藏了很久的好勝心忽然跳了一下。
“現在的高中生籃球水平,到底怎麼樣了?”
我嘴角一揚,輕輕拍了拍手裏的球,點頭:“行啊,試試。”
他叫唐越。
自我介紹的時候,聲音不大,但說話清晰,眼神很穩。不是那種一開口就熱絡的性格,但站在球場上的時候,整個人一下子就不一樣了。
“林老師打內線還是外線?”他問我。
我笑笑,“你說呢?”
他也笑,扯了下衣角,眼神像點燃了一樣:“那我們可能對上了。”
對上就對上,我心想。我上大學的時候打的就是鋒線,帶隊打省賽也不是混出來的。你一個學生,難道還能讓我下不來臺?
一開場,唐越就和幾個同學配合得相當默契。起跳利落,落地乾淨,轉身沒有多餘動作。那種屬於年輕人的自信和無畏寫在每一次推進和每一個加速的動作裏。
我一開始還有點放水,想着給他們點空間,但他下一秒一個假動作突破,直衝籃下,還真是往我這來“挑戰權威”了。
“來真的?”我心裏一挑,往後一撤步準備防守。
他往左晃了一步,我看得出來那是假動作,壓着重心沒動。
果然,他下一拍直接切向右側,我順勢探出手,啪地一下,乾淨利落搶斷。
球到了我手裏,我反身一個長傳給外線隊友,整個人才覺得稍微喘口氣。
背後傳來唐越的聲音:“哎喲,林老師可以啊。”
“那當然。”我笑着回頭,“你們這些小朋友啊,還是嫩了點。”
他咧了咧嘴,沒接話,但眼神亮了——不服,這小子絕對不服。
接下來的幾分鐘,節奏開始拉快。球場上汗味混着熱風,陽光照在水泥地面泛出一層白亮。我一邊跑一邊感覺到膝蓋略有點拉扯的緊繃感,這才意識到,好像不是大學時候那個體力無限的年紀了。
唐越明顯沒打算給我面子,下一回合開始,他把球拍得更兇,三步一提速,打得極具侵略性。
他眼神很乾淨,但不是尊敬,而是一種——我要贏你的少年挑釁。
我頂住他一個切入,擋住了第一拍,他回身想走底線,我再一次貼了上去。
就在那一瞬間,他左腳一蹬,用一種不講道理的方式強行突破,我下意識地抬手一封,沒料到他一個身體小撞,直接把我擠開半步,竟然真上籃打進了。
“哎呀林老師,這球……”他笑得眼睛彎起來,“沒想到吧。”
我甩了甩手裏的汗水,心說,這小子打球,還真有點東西。
可惜我年紀擺在那,加上多年沒有系統運動,沒幾分鐘就感覺喘得有點虛了。下一輪我接球,準備帶着節奏推進,結果一眼看錯隊友,球傳了個寂寞,直接傳給了對方手上。
場上靜了一下。
我愣了兩秒,抬手裝作無事發生:“我的,我的——走神了走神了。”
唐越笑得在原地蹲下來,衝我喊:“林老師,這可是比賽失誤哦!”
“我這是給你們點信心。”我邊笑邊彎腰撐着膝蓋,大口喘氣,“不能讓你們覺得我太厲害了。”
球場上一陣鬨笑,氣氛徹底鬆開了。
我忽然意識到,這個下午打得不是球,是和學生之間的一場“破冰”。
唐越,那個看着清冷實則好勝的高三男生,在一場球裏讓我重新認識了“學生”這個羣體。他們不怕權威,不怕喫虧,也不怕挑戰。他們只怕你不真誠,不跟他們一起跑、一起喘、一起掉球、一起笑。
那一刻,我突然很確定一件事:
我和他們之間,真的可以建立什麼了。
打完球,他們一個個往水泥看臺上一坐,大口喘氣,喝水、說笑、討論剛纔誰的球最漂亮。
我也坐在一邊,擦着額頭的汗,忽然有點出神。
原來,溝通不一定要靠講話。
一場球賽,一次眼神交換,一次協防補位,也許比我在講臺上站十分鐘都更能拉近關係。
這羣看起來酷酷的高三生,也不過是和我一樣,在努力適應這個世界的樣子。
他們以爲我教他們,其實,有時候他們也在教我。
我看着那幾個還在投最後幾球的身影,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教育不止在課堂上,也不止在成績裏。
它藏在一場球的呼吸之間,藏在我們互相“看見”的那個瞬間裏。
球賽打完,太陽已經偏西,汗水混着風在身上晾出了一層薄鹹。
場邊的幾位學生全都坐倒在水泥看臺上,大口喘氣,衣服溼透,有人靠着柱子閉眼,有人把籃球當靠墊,抱着半打盹。
我轉身去了趟小賣部,買了幾瓶水回來,撕掉塑封,擰開蓋子,一人丟了一瓶。
“誒,林老師……”其中一個男生愣住了,雙手有些慌地接住,“我們自己帶的水……您還特意買啊?”
“打得這麼認真,不該請你們喝一瓶?”我咧嘴一笑,自己也擰開一瓶灌了口,“打得比我還拼。”
他們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臉上多少有點侷促的笑意,像是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老師也會在課下“人模人樣”地做點人情味的事。
“林老師你……打球挺厲害的。”唐越坐在最邊上,靠着膝蓋笑着說。
“那當然,”我順手拋了個球給他,“不過你也不差,那球……硬喫我那一下,不怕撞膝蓋?”
“怕啊,”他接球笑了,“但不試試,怎麼知道撞不動?”
這就是年輕人的態度。野,真,帶着那種讓人又頭疼又喜歡的衝勁。
水喝了一半,氣氛也慢慢鬆了下來。
我坐在他們中間,試探着問:“你們……都高三了吧?有想過以後想幹嘛嗎?”
有人說想學計算機,有人說想去外地讀藝術學院,還有人說“先考上再說”。目標不統一,但聲音都挺乾脆。沒有那種習慣性“我不知道”的含糊,也沒有太多遮掩。
“說到底還是想去遠一點的地方吧。”一個戴着黑框眼鏡的男生笑着說,“換個空氣,也換換眼界。”
“對啊,我們這些‘政策班’的,家裏大多也沒指望太多,我們自己想爭口氣。”另一個聲音跟上。
我聽着,心裏有點動。
“那你們……對秦老師怎麼看?”我不動聲色地問出這個我憋了許久的問題。
氣氛忽然頓了頓,但不是緊張,是一種——認真對待這個問題的沉默。
唐越先開口了:“她啊……挺兇的。”
幾個學生一笑。
“但兇得有點道理。”他接着說,“我們以前換過幾個班主任,有的脾氣好,但管不住班;有的天天吼,吼得我們煩,但又沒真本事。
秦老師不一樣,她不吼,她就站在那裏你都不敢鬧。”
“我最服她的是——她知道我們在混。”
另一個插嘴的男生說,“但她不揭你,也不縱着你,就一句話:‘我不攔着你放棄自己,但你得對得起你爸媽供你念書。’”
說到這裏,旁邊的幾個學生都默默點了點頭。
那不是害怕的點頭,是那種由衷認同的、被“說中了”的點頭。
“她管得嚴是真的,但我們知道她是盯着我們成績,也盯着我們的命運。”
唐越最後補了一句,聲音不大,卻很真,“就這,已經比太多老師強多了。”
我沒說話,只是擰開另一瓶水,喝了一口,藉着那幾秒的動作掩蓋了我內心的驚訝。
我原本以爲,秦舒寧那種“氣場型班主任”,可能靠的是一種冷麪壓制,靠規矩和距離立威。
可今天,我聽到的是另一種——以德服人,內斂卻精準地守護着這羣孩子的方式。
學生口中的她,不是神聖,也不是可怕,而是一種——“他們不願意辜負”的存在。
我忽然想到剛纔球場上唐越硬擠着衝進籃下時眼神的倔勁,想到另一個男生說“政策班也要爭口氣”的語氣。
這一切看似零散的東西,在秦舒寧的那本小本子、她不動聲色的注視,還有那堂“沉默三分鐘”的見面課後,忽然串成了一種我能理解的教育方式。
我以爲我見過她全部的面——辦公室裏溫和禮貌,教室裏肅穆壓場,但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
她真正讓人佩服的,是在每個“無聲”背後,她其實一直都在說話——只不過,用的是一種學生能聽懂的方式。
我輕輕把喝完的礦泉水瓶放到一邊,靠在球場邊沿,陽光已經快要落到教學樓的樓角,天邊泛着一點粉藍。
我忽然覺得,成爲這個班的副班主任,好像……也沒那麼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