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捏齁?為什麼你爸那麼喜歡帶你妹妹們出去拋頭露面?明明阿嬤的教育不是這樣。」
她站在姑姑的身側,偏頭望向困惑的臉,此時她已經離開家裡很長一段時間,她抿嘴,暗自思忖,隨後開口。
「因為拋頭露面的不是他。」很久很久以前,她每周假日傍晚都要到廟埕練習獨輪車,這是父的要求,粗礫石牆圍成的半圓內,手以石牆為支點,如小兒學步般兢兢業業,只要在練習時表現不耐,便會換來父的疾言厲色。不斷地在大庭廣眾之下跌倒,對青少年來說是丟臉的,但最終她在眾人的目光裡,找到了平衡。如果被觀看的赤裸能換來父的和顏悅色,便是划算的交易。
踏上比賽的PU跑道也是一樣的效果,在競速與競技之間,她顯然更擅長競速,競速比的不是潛心靜氣的技巧,是腎上腺素的分泌。每一天她都與家族的期待越貼越和,父抽換她的腦袋,置入服從與規訓,砍斷她的手與腳,替成沒有痛覺的仿真人皮,妄想和競賽之神做交換。
除了在場上,她也學會在家中遵守另一種規則,在女兒比兒子多的家,除夕夜晚,打通的客廳只亮半邊白燈,祖父、祖母和她,小方桌上簡單的三人三菜一湯,父總說,你要代替我去陪我爸爸媽媽吃飯。年復一年,一直到上了大學,她變得鮮少回家,除夕夜罕見地出現在家中,站在桌前,她拿著手機將眼前的前景框在長方形裡,父拉開門朝廳內吼進來。
「吃飯玩什麼手機!」
她彷彿又被拖回十幾來歲,瞬間失能,一言不發,將手機收回口袋裡,又坐下來吃飯,沈默是漫長暴力裡最省力的方式,不聽不言,自當無事。
常人的年夜飯是除夕,她家的年夜飯是初二,父不曾上樓吃,兩大桌的菜,總是姑姑們忙裡忙外,她與妹妹們是父上繳的成績單,紙不會說話,她在姑姑們的誇讚裡有口難言,只好微笑。
飯後要有人收拾,某一年,大姑姑說:「來,我們現在要公平。」於是那年,父輩與子輩坐在客廳裡盯著液晶螢幕,而孫女們一個個排隊,一次洗一個碗,她臉上風聞不動,在心中不禁啞然失笑,女子們齊聚一堂,形成了一個「姦」字,姦是看不見的特權。飯後表兄弟姐妹在玩桌遊的時候邀請她,她也只是搖搖頭說謝謝,她與他們互相認為對方乏味無趣。
「要是阿嬤把養女兒的方式拿去養兒子,一定會成功。」這樣的話沒有傳到父耳裡,卻在一次次的家族爭吵與相互不理解中,顯露無疑。
也不是未曾反抗,她的房間是拉門,金屬扣鎖不知為何壞了,某日夜裡她聽見樓下鐵門落地的哐啷聲,隨後又聽見自己房門發出細微的悶聲,她躡手躡腳地靠近,聽見上樓的腳步聲,就此她夜不能寐。
日子一久熬成了病,簡單的感冒反覆發燒,身體的失能竟比精神的失能還要讓人心安,終於能好好睡一覺,然而父竟然躺在她旁邊的床上,她失手與父打了起來,中年男性與幼年女性身形上的差異,恐懼由腳底高漲,最後刺穿她的嘴。
「我沒有你這種女兒!」她沒回答,卻尖叫的更大聲,祖父母現身將兩人扯開,說如果父真的不喜歡就送去社會局好了,後半夜她在祖父母的房裡下榻,以為隔日終得解脫,卻忘記家醜不可外揚,醜也要醜的體面。
祖母握著她的手,一雙眼飽含著期待,滿懷愧疚地向她道歉,說自己不會養兒子,手背上傳來溫暖,她心裡的憤恨一下被壓了下去,從她嘴角裂開來,為了當一個好孩子,說沒關係。除此她別無選擇,她養成了心口不一的壞習慣。
父接二連三的生下孩子,妹妹年紀小,跨不上比身長還高的車,所以父親換了一個品牌,彼時正流行兒童團體,父便在家裡打開電視,接上電腦,播放舞蹈影片,要妹妹們模仿,但練習舞蹈不夠速成,只好改成背詩詞。
三歲小孩,背唐詩三百首,登上綜藝節目,紫色的舞台燈眩目,舞臺上妹妹瘦小身影與驚恐眼神,相得益恐,妹妹站在告示板旁,不認識的大人問話小小的眼珠左尋右尋,詩詞斷斷續續,白日找不到山,黃河入海卻靜止。父躲在翼幕旁,試著功成而不居,怪妹妹功敗垂成。
妹妹們長成一個更加可塑的年紀,她的競技比賽成果一直沒有更多進展,但她已經找到自己的品牌定位,書唸得好這件事,已經足夠拿來被說嘴。年幼無知的妹妹們,懞懂的在電視前,跟著螢幕唱跳;逐漸懂事的妹妹們,無奈的在舞台上,對著觀眾唱跳。悲憫竄升,但仿真皮上毫無波瀾。
父在打造品牌的時候,忘記倘若自己是凡人,兒女大概率也不會是天才。
妹妹後來不再上節目,她也不再問,因為沒有人記得那盞燈到底有多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