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非影視科系,只因喜歡布袋戲而誤打誤撞成為布袋戲影視美術,又擦邊球碰到第一支真人電影,對不論是從影視科系或是本身為廣告業進入的人來說,我就像是從另一個時空飛躍到另一個世界,那種衝擊感,是難以言喻的。
以布袋戲公司的運作方式來說,專案制的美術組是一個複合型生態,彼此之間都有重疊的工作,就好像小公司有可能會一人多工,有的人可能難以接受,但也許是因為喜愛布袋戲緣故,還有團隊之間的互相扶持感,讓我一時之間感受不到這種工作重疊感,相反的,我還得到了在職場上的第一次成就感。
提及複合型美術生態,美術組員之間依據自己的長項去分工,以較為健康的案例《東離劍遊紀》系列來說,美術組長分配景給美術組員,可能幾個景就那個組員負責,就像是縱向式一景到底的個人設計,從概念、氛圍、佈局、施工、質感、道具、陳設.....到最後的現場監工,當工作量太多時,負責該景的美術組員就會把工作拆分出去。
可能會有人覺得這樣一景到底不會太超過嗎?可是往好處想的是,主導那個景的設計人就會是自己,我到現場去看時,覺得這個位置不妥當,提出問題時,現場人員就需要去更動,我們的職權是涵蓋到一點美術指導監工的那個層面。
換句話說,美術組長就復合到美術指導的這個身份,所以那種團隊真誠感,某種程度上也較不拘泥於形式,彼此的身分互相重疊,組長甚至會在劇辦跟組員聊天,分享他最近看到什麼好作品,還會帶設定集分享。
當我碰到業界真人片時,我就很明顯感受到職權界線分明,當我要求美術指導讓我去現場觀看自己參與設計的景時,他最終同意了,然而當我內心悸動的看著時,我的美術指導光只是看到我在觀察景這個舉動,就對我怒吼:「監看是我在做的工作!!!」
第一次體驗的那份衝擊感,是涵蓋剝離感的,我與景之間的那份連結消失了,我被分配在只要畫美術氛圍,只要前期的發想就好,而我沒有權限去看景被搭設出來的樣子。
這點讓我無論如何都覺得無法接受,讓我突然意識到原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成就感來自於看到景搭出來的那一瞬間,而不是坐在電腦桌前畫圖。
我一直在想其他畫場景設計的同事會有這樣的困擾?
不會,因為我的經歷完全與他們不同。
另外也很少有美術指導另外請人負責畫圖的,這是直到我被拉去接真人片的時候才發現,這又是另一個故事。
但是年輕的同事似乎較能同理我想看現場的心情,甚至問我這個景:「陳設的怎麼樣?」、「你有去看那個景了嗎?」
我回他們:「太棒了!」
對於自己勇於追求觀看搭景,即便被罵得很難聽,很受傷,我依然不感到後悔,反而覺得要是我沒提出,那就連0.01%與景的聯繫機會都沒有。
圖是圖,景是景,只有看到景完成,內心才會覺得"啊!它終於完成了!"的感覺。
即便是畫圖的工作告一段落,我也依然透過群組觀察景搭設得怎麼樣,然而似乎只有我會做出這麼異類的行為,在業界高度分工的狀態中,你只要負責你的工作就好,結束就不甘你的事,但我的美術指導卻反覆提點我要懂得團隊精神,我卻突然不懂了什麼是團隊。
在工作要結束前,我請求多次,以及闡述自己對於現場的空白感,似乎被當成一種莫名其妙的反應,這讓我反思,原來自己在設計布袋戲景的時候,我是用一種全局思維在反推我的場景設計,所以當被要求彷彿只要生產局部零件時,我產生了一種窒礙難行的感覺。
不是曾是複合型美術就代表"簡化"就能無痛銜接,真人與布袋戲拍攝完全是不一樣的文化,不一樣的需求,不一樣的思維。
舉例來說,布袋戲的拍攝空間通常在"半山",即便有仿真的室內結構,我還是得說戲偶通常不在乎"腳",腳的存在感極低,這是當我剛轉入時出現的誤解,光是沒腳這件事,就代表地板、牆底不受重視,而真人拍攝是會有地板的。
布袋戲即便講求高寫實,也依然會有模糊地帶,總會有說法能解釋,《東離劍遊紀》就要求角色不能依照周播劇傳統,直接化光遠去,一定得有正常的動向交代,但在一個玄異空間的設定中,則可以用許多想像力來解釋,這些想像力卻難以在台灣真人影視市場中,劈開一條時空裂縫讓彼此連接。
也許會以為布袋戲受限於片場形式,但其實戲偶拍攝沒有侷限,只要能接得起來,要拍出《星際大戰》等天馬行空作品,都沒有問題,然而真人影視易受限於各種現實考量,以及租借場地、陳設道具的限制等,那已不完全是預算問題,而是兩者的環境舞台與手法,本就相差甚遠。
在布袋戲公司中,除了部分陳設會實際購買外,大部分還是自產為主,有專門的木工組、道具組、造型組、場景製作組…甚至以前有質感組。
然而,我卻發現因應預算問題,真人拍攝居然要到處拾荒以節省花費,撇開其它問題,布袋戲公司在自給自足的工業化體制中是接近完善的,就像迷你實驗版的影視工業化,是只能存活於在燒瓶中的閉鎖循環。
提及台灣影視拾荒文化,難道一個成熟的影視產業,美術組主要靠著撿路邊廢棄物當陳設道具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嗎?
也許以一個初次接觸真人拍攝的視角,這些觀察或許會被視為無稽之談,當我還在布袋戲公司時,初次合作的業界美術指導時常告訴我台灣影視制度多分明,文化多專業,於是勾起我好奇心,讓我開始鑽研到底差異何在,這是我開始研讀影視美術書籍的起始契機。
然而初次體驗,我卻看見拍攝時間推遲不進、時間安排不足、預算不足到難以拍攝…以及總是要反覆不斷的重新找人,團隊總是要重新磨合,人總是要重新培養,甚至連我的工作時間也無法像簽了合約般,說一是一,而是說變就變,不是人的問題,而是體制讓人像活在一場對夢想的幻覺中,沉醉於形式,若布袋戲影視是燒瓶裡的戲台,那麼真人影視則彷若戲台上,那一壺未飲盡的酒杯。

第一次看的野台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