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影片版:《素食者》被要求「正常」的暴力:諾貝文學獎作家韓江筆下的女性心理困境
今天想分享一本讓我讀完後心情久久無法平靜的小說,是韓江的《素食者》,這本書因韓江獲得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而重新受到大家關注,她是首位獲得此殊榮的南韓作家,也是亞洲女性作家中的第一人。
韓江於1970年出生於韓國光州,出身文學世家,父親是作家韓勝源,哥哥與弟弟也從事寫作。在她九歲時,也就是光州事件爆發前不久,與家人搬離故鄉前往首爾。搬離光州後,聽聞光州事件的消息讓她內心產生巨大衝擊與陰影,讓她對人性與暴力十分關注,這件事也深刻影響了她日後的創作方向。也因為這樣的背景,我們更能理解她筆下人物的掙扎與壓抑。
《素食者》的故事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素食者」中,英惠是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某天突然決定不再吃肉。這個看似簡單的決定卻激怒了她的丈夫,他認為妻子的行為是對傳統家庭秩序的挑戰。丈夫聯手英惠原生家庭成員試圖強迫英惠吃肉,甚至訴諸暴力,在一系列混亂事件下,婚姻破裂。
第二部「胎記」,故事轉向英惠的姐夫,一個影像藝術家。他對已經離婚的英惠產生幻想,尤其對她身上的胎記迷戀,說服英惠參與一個藝術計畫,在她身上繪製花朵圖案並拍攝。這段關係逐漸發展成不倫戀,最終被英惠姊姊發現,導致家庭進一步分崩離析。
第三部「樹火」中,英惠的精神狀況持續惡化,被送進精神病院。她的姐姐仁惠作為唯一的照顧者探望她,英惠拒絕進食,認為自己可以像植物一樣只靠陽光和水生存。
整部小說探討了韓國社會中女性所面臨的壓迫、家庭暴力、社會期望以及個人意志與集體規範之間的衝突。主角英惠從小小的反抗開始,一路沒有轉圜的,最終奔向了她跟姊姊命運交織的悲劇。
主角英惠
從英惠的現實來看,她面對的是社會對正常女性的暴力期望。在故事開頭,英惠被描繪成一個平凡的女人,丈夫選擇她是因為她身上沒有什麼特別的魅力,也找不出什麼特別的缺點,對他來說是很舒適自在的。她被期待扮演一個妻子應該扮演的角色:會做飯、打掃、整理衣服。她的存在價值被定義為能提供功能性和維持丈夫的社會形象。這種將女性工具化、符號化,並強迫她符合社會期待的「正常」樣貌,構成了她最初的現實壓力。她過去的人生,對她姊姊而言,或許是一條努力保持正常人樣貌的道路。
英惠的轉變源於一場血腥的夢。夢中,她身處一個掛滿滴血肉塊的倉庫,身體被鮮血浸濕,甚至撿起一塊掉在地上的肉,放入口中,咀嚼著那塊軟乎乎的肉,嚥下肉汁與血水。她在血坑中看到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並對自己用牙齒咀嚼生肉時的口感和那張臉和眼神感到既熟悉又陌生。這場夢,以及之後反覆出現的暴力夢境,似乎是她壓抑已久的對周遭暴力(包括父親的暴力)的反應和反抗。她選擇不吃肉,是將夢境中的抗拒具體化到現實中的身體行為。這個行為直接挑戰了她作為妻子被期待的功能(煮飯)和社會規範(吃肉),立刻引來了家庭和丈夫的暴力反應。
英惠和姐夫在藝術名義下的越軌行為,讓英惠的暴力夢境消失了。以英惠的胎記為姐夫慾望的起點,演變成他們雙方身體畫滿花朵、綠葉和根莖,最後如同蔓藤一般纏綿。英惠表示這樣的行為讓她擺脫血腥夢境,似乎這個行為對英惠來說超越了吃素的反抗立場,用身體擺脫了傳統的人或動物的束縛,用最原始的性與藝術的經驗,迎來她嚮往的植物性轉化,這也許和她之後在醫院堅定想變成樹的意念呼應。這段經歷對她而言,或許是一種超越現實痛苦,探索身體與自然連結的方式。
然而最終連死亡都無法選擇。隨著情況惡化,英惠被姊姊仁惠送到精神病院。她的身體極度消瘦,體重不足三十公斤,乳房自然也都平了,內臟也開始退化。她明確表達了想變成一棵樹的願望,聲稱自己現在不是動物了,只要有陽光,就能活下去。她拒絕進食,這是她對身體自主權的最後堅持,甚至是一種尋求解脫的方式。然而,這種行為被醫療體系視為必須被治好的病。為了讓她活下去,她被強行插管餵食,護工和護士將「拚命掙扎的英惠壓在床上,然後綁住了她的雙手和雙腳」。她的反抗顯示了這種行為的暴力和強迫性。當姊姊試圖以回家為條件勸她吃飯時,英惠說「原來妳也跟他們一樣」,並最終問道「我為什麼不能死?」。這句話尖銳地指向了她連結束自己生命的權利似乎也被剝奪的悲慘境地。她從開始吃素一路走到被囚禁在醫院裡,她的意願和痛苦被忽視,僅僅為了符合社會和醫療體系對「正常」生命的定義而被強行維持生命。
英惠的丈夫
韓江筆下的英惠丈夫,是父權社會下典型男性樣貌的精煉描繪,尤其是在兩人家庭關係中對待妻子的心態。首先,從他對待英惠的起點,就奠定了他作為父權縮影的基調。他與英惠結婚並非基於愛或吸引,而是出於極度理性、功能性的選擇。他評價她「沒有什麼特別的魅力,也找不出什麼特別的缺點」,她的性格「跟可愛、才華、優雅絲毫沾不上邊」,這對他來說卻是「很舒適自在的」。這種對伴侶的選擇,完全是從自身需求出發,尋找一個能符合他對妻子這一社會角色的想像:會做飯、打掃、整理衣服。他視她為其生活中的一個穩定、可預測的配件或物品,能夠提供舒適自在的功能,甚至她的身體(例如胸部是否豐滿)都與他是否沒面子相關。這是一種典型的物化女性的視角。
當英惠開始不吃肉,挑戰這種「舒適自在」和「應該的」狀態時,他的反應並非出於對她身心狀況的擔憂,而是害怕和困惑。他對於她行為背後的深層原因(例如那場血腥的夢)不只一無所知,更沒興趣了解。他的關注點始終在於英惠的改變對他自己的生活秩序和社會形象造成的影響。他對「不正常」的反應,進一步突顯了他的父權心態。對於英惠的異常行為,他首先表現出的是否定和逃避。他甚至想著「把這些都當成是一場夢」,試圖將這個令他不安的現實抹去。
再來,是他面對英惠的「異常」,採取了一種父權式的解決方案:將問題外部化,並訴諸集體的暴力來矯正。當他無法獨自應對英惠脫離他掌控的行為時,他選擇將這個問題拋給她的原生家庭。他透過引入原生家庭的壓力(包括父親的肢體暴力和家人的心靈暴力),實際上是扭轉了暴力的主體性:將英惠試圖通過素食(一種自我保護/反抗方式)所表達的痛苦,重新定義為一個需要被治癒的「疾病」,並動員體制和家庭力量對其實施矯正性質的壓力,這本身就是一種隱性的暴力扭轉。
總之,韓江筆下的英惠丈夫,是作者筆下父權男性在私人關係中的一個精煉描繪。他從一開始就以功能化和物化的視角選擇伴侶,缺乏情感連結,對妻子的內心世界徹底漠視。他對「不正常」的反應是困惑、害怕、逃避和否定。而他處理這種「不正常」的方式,是將其外部化為需要被集體矯正的問題,無形中將家庭的壓力轉化為對英惠的暴力,以此維護他所習慣的「正常」秩序和自身的利益。
英惠的原生家庭
英惠的原生家庭可以說是暴力的根源。小說中,英惠的童年是父親施暴的主要對象,而家裡的其他成員並沒有人為英惠明確挺身而出。家裡的每個人似乎都是以功能重要性來排序的,而這個排序是父親用暴力解決問題的參考指標。最令人驚悚的一幕,是一段童年回憶中,小時候英惠被家裡的白狗咬,父親對待咬了她的狗的方式:將狗綁在機車後拖行至死,最後讓大家吃這隻狗的肉。英惠看著狗被一圈又一圈的凌遲致死,甚至參與了這隻狗的肉最後被分食。這種極致的殘忍和對生命的漠視,以及讓孩子見證並參與,深刻塑造了英惠對暴力的恐懼和厭惡。之後,即使在英惠決定吃素,父親依然試圖用暴力強迫她吃肉。這種來自至親的、看似為了她好的,實則強加的暴力,是英惠內心創傷的重要來源。
母親與家中其他女性,雖然沒有直接的肉體暴力,但行為上是一種參與的間接暴力,被一種「這是為你好」的信念合理化心理動力。這個信念不只在父權施暴現場沒有出面支持,而是在不斷地用一種讓英惠創傷加乘的方式,自主行動著,一再造成傷害。例如,母親依然帶著羊肉湯去醫院要英惠吃。總之,原生家庭的暴力模式,無論是顯性的還是隱性的,都讓英惠長期處於被壓抑和傷害的狀態。
英惠的姊姊仁惠與姐夫
故事的轉折點來自姐夫某天從仁惠口中得知英惠身上有個胎記,這個訊息在他心中激起了某種瘋狂的想像,也推動了一連串混亂事件的開始。姐夫和仁惠的婚姻關係是一段非常功能性的婚姻。姐夫是一個沒什麼成就的藝術家,家裡的經濟來源和育兒責任,幾乎都落在仁惠身上。
最關鍵的事件是姐夫在創作名義下,帶著英惠拍攝裸體與植物交纏的藝術影像。當仁惠剛好來現場時,她先是從影片裡認出了丈夫和英惠那糾纏不清的身影,然後驚覺到那就是自己的丈夫,而且本人就躺在一旁,睡得安穩。那一刻,震驚、憤怒、崩潰、後悔、甚至恐懼,各種情緒湧上心頭。雖然仁惠在事發現場當下的反應算是冷靜的,但是這些強烈的情感並沒有消失,反而在仁惠內心不斷侵蝕著她,讓她對自己人生的選擇感到懷疑、夢境與現實逐漸模糊。
隨著重大事件的心理解離,仁惠對自己丈夫與英惠的事情的理解發生了變化。姊姊仁惠看著影像,覺得他們的身體遍布著花朵、綠葉和根莖,真的感受到一種非人類的陌生感。他們的肢體動作彷彿是為了從人體中解脫出來。這段其實也在描寫姊姊內心的矛盾,一方面痛恨丈夫一方面心疼英惠被欺負,也想著這是否讓英惠比較不痛苦的心境。
而姐夫的動機與行為,是在為數不多的掙扎下,一路被慾望驅使,一旦找到合理化的理由,就不顧一切的栽入慾望的男性描寫,他負責在自己的慾望中淪陷,身邊的人則是痛苦的接受人性邊界的挑戰。真正思考在這個混亂事件後內耗思考的,終究還是姊姊仁惠。
後來,在失去這個本來就沒什麼功能的丈夫之後,小說也描寫仁惠的兒子智宇的討好片段,讓我觸動的是孩子對母親狀態的敏感,以及母親內心的自責與矛盾。但智宇也是支撐仁惠的一線生機,是她與現實世界的最後連結。總之,姊姊一家三口與英惠的互動帶來的巨大混亂,是姊姊仁惠可以更接近妹妹狀態的一個契機,她在混亂中失眠、現實模糊、想著與妹妹相觸的點點滴滴、反思後悔自己的各種選擇。整個故事沒有在妹妹個人選擇吃素後的遭遇停止,而是擴大推進到整個家族悲劇。
英惠與姊姊的融合
我特別喜歡第三部「樹火」中作者韓江對姊妹關係的描寫,呈現出小說整體敘事風格與討論議題的深化。這一部不斷重複出現「時間在流逝」的句子,表面上強調時間單向地流逝與前進,實際上卻反覆切割敘事時序,讓姊姊仁惠的思緒在此時此刻與彼時彼刻(可能是童年記憶、婚姻經歷、個人夢境)之間穿梭跳躍,模糊了時間與空間的邊界,營造出一種魔幻寫實的氛圍。這樣的敘事結構讓讀者彷彿跟著仁惠一起漂移在夢與現實之間,進入她疲憊、困惑與逐漸崩潰的內心狀態,進而感受到她與妹妹英惠的心理狀態正在悄然接近與融合。
仁惠是故事中唯一仍持續承擔照顧責任的家人。她努力活得「正常」,在女兒、姊姊、妻子、母親等角色中力求完美,外表堅強,內裡卻壓抑著無法言說的痛苦與孤寂。小說以「她大概是最努力地用符合社會價值的方式活著的人」來形容她,展現出她承受著巨大隱性壓力的「正常人」樣貌。
在照顧英惠的過程中,仁惠不只是疲憊,她也開始思索自己與妹妹的過往。她回想起童年時父親對英惠施加的暴力,以及作為長女的自己如何選擇了沉默、順從,甚至「卑怯」的生存方式,這樣的選擇是否間接造成英惠承受了更沉重的痛苦。她逐漸意識到,英惠從一開始小小的反抗(吃素)到後期的崩解,或許是一種極端卻誠實的自我解救行動。
進入後期,仁惠的失眠與心理創傷使她逐漸理解那種對死亡的嚮往與放棄感。她明白自己正在經歷的,正是英惠早已歷經的階段。如果不是因為兒子智宇所帶來的責任,她或許也會選擇逃離。當她在醫院看到被約束的英惠時,內心產生強烈的矛盾與自責:她想擁抱哭泣的病人,卻意識到自己正是將妹妹關進這裡的人。她既是照顧者,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加害者。而這個情節已經在人生中不斷重複上演。
小說最後的段落完全沈浸在仁惠的視角與思緒中,姊妹關係進一步達成心理上的「合一」。這種融合在仁惠低語的那句話中更是展現出來:「說不定這是一場夢……醒來後才發現那並不是全部……所以,有一天,當我們醒來的時候……」這句話充滿了希望黯淡的無奈。這並不是一種積極向前的期許,而是一種對現實痛苦的逃離、一種無法醒來的悲傷自語。即使醒來,現實可能依舊暴力、混亂,甚至更難以承受。這句話像是一種為英惠、為自己,也為那些努力維持「正常」卻飽受壓抑的人所發出的低沉嘆息。
在《素食者》裡,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人的精神崩解或是一個家族的悲劇,而是女性對於「正常」社會規範的對抗、失敗、無力的歷程。也許我們都曾在某些時刻,像英惠一樣,在夢與現實之間掙扎,在沉默中尋求逃脫。在閱讀這本小說的過程中,我們也在回望自己:什麼樣的日常,是我們未曾意識到的暴力?而我們在這之中扮演什麼角色?這個世界的「正常」究竟有多麼暴力於無形。
韓江的《素食者》,對女性或是曾經因為某些經驗而被逼到邊緣的人來說,真的是一部人生寫實版的驚悚小說。看韓江的素食者,好像到過人間與地獄的邊界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