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解
你躺在病床上,左手邊是一面塌塌米大小的玻璃窗,畫面像是一幅後現代藝術的水墨畫,佔據大片留白的回聲緊緊包裹一聲聲細長瘦弱分岔的枯枝,唯一嬌喘的色彩是端坐在枝梢的紅花,你不認得花的名字,因為再過不久,花就會被光影拉扯墜落成遺忘。世界恢復原有的黑白與寂寞。窗外的白緩緩流淌進來,將病床染成孤獨的無聲,然後是牆、點滴、病歷表……。
其實,只是感冒而已。生活難免需要後設的想像。你坐在南下的區間車上,車門外的景色,從一幢幢水泥建物中流逝,直到脫離城市的纏繞,天空才開始慢慢亮出新鮮的呼吸。然後,綠意盎然的大地醒成一片喧鬧的遊行,你用想像同遊,彷彿正在歸鄉的旅途中,迎來親友的問候。隨意選擇一座不曾聽聞的車站下車,小小的月台,出口入口都在同一個缺口,缺口旁坐著穿著舊式台鐵制服的老伯,眼瞇瞇的像是不小心睡著,卻是犀利地緊盯著來往人客手中的票根。然而,這時候車站內外,只有你一個人踢響陌生的腳步聲。走出車站,瞳仁反射出的風景,宛如洗滌過的畫布,連時間都變得清爽。雙腳不自覺地向前大邁而去,身體輕盈彷彿皮膚就要竄出無數羽毛,唰的一聲,離地翱翔。
這座小鎮覆蓋濃密青青草香,混著昨日下過雨還未乾透的泥土味,從鼻頭的孔隙滲入身上每一處神經與血液,急速流竄、碰撞,直衝海馬體,竟在腦殼上開出嬌嫩的花。想像是自由的象徵,在這塊土地上,你,閉上眼馳騁在美妙的幻覺中,不知不覺睡著。醒來,已是下午,刺熱太陽烘烤涼亭裡悠閒度日的陰影。口渴,卻是尋不到一處便利商店。正要打擾右前方一處紅瓦屋頂三合院的民宅,眼角瞥見路旁電線桿上的指示牌,上頭寫著「天主堂就在前方」,字體是手寫字且有些潦草,加上紅色墨水隱隱約約透露一絲詭譎的氣氛,讓你猶豫是否該轉向前往。
你不信神,更沒有所謂的信仰。但是靈魂總想要緊緊靠著什麼而深深依賴。踏上雪白階梯,大門一邊緊閉一邊敞開,陽光被阻止在門後,整間大廳透著微涼的空氣,排比的木椅空蕩蕩,類似主席台的講台靜悄悄,抬頭就看見傳說中的十字架,架上是幾乎赤裸的耶穌。你心想:「為什麼不讓祂休息,祂是為了人類的罪而受罰,難道人類的罪一直償還不清,所以才不將祂安放下來嗎?」傻了一會兒,回過神來,發現這是座荒廢的房子,沒有神父。或許是房屋設計不良,四周斑駁白牆沒有電視上看到的琉璃窗戶,更遑論從窗櫺篩撒溫馨的光芒。唯一的光線從屋頂的破洞中投擲下來,碎散在久無人跡的荒古空間,彷彿中世紀的西方,徒留戰火後的傷疤,慢慢冷卻成一片不會痊癒的痛。
漸漸喜歡這裡的沉靜與孤寂,更準確地說,是荒蕪與殘破疊合了你的靈魂。光陰被悄悄拉長為一聲長嘯,一秒鐘的時間,有如攀附水龍頭口邊緣奮力抵抗地心吸力的水珠,當氣盡力空後鬆開忍不住抖動的雙手,將生命跌成一條懊惱的遺憾。你不會哭,你不曾在眼眶裡豢養這種貪婪的寵物。你往告解室走去,對向的房間沒有神父,傳話的孔洞不時吹來乾燥的冷風,讓告解室的空間顯得更為幽閉與狹隘,或許,這就是罪人足以滿意的安身之所,讓自己卑微的掏盡身上所有的財產與意識,用以贖罪或是依靠。你是罪人嗎?如果你不是,為何此刻的你像是回到母胎中的安適。如果你有惡,惡又在何處?你默默關上告解室的木門,凝視孔洞甩出的光鞭,任憑祂審判你緩緩起伏的胸膛。赤裸。
父母親總是把自己的遺憾轉化為包袱寄託給下一代,下一代何嘗不想將自己的藉口轉化為包袱再寄託給下一代……,久而久之,包袱像歷史刻在巨石上,光想就令人喘不過氣。你是有罪的。爸爸媽媽辛勤工作賺錢存錢,為的就是讓孩子讀多一點書拿高一點的學歷賺更多的錢佔有更高的社會地位,可是,你不喜歡讀書,對於名分更沒有想法。你只是想要畫畫,將生命經歷過的畫面通通記錄下來,不屬於現實或真相,而是用線條、形狀、色彩詮釋你獨有的視野,證明你的存在無可替代。今天,你選擇逃離,將一身的重擔卸下,不帶任何書本,背包裡只放空白素描簿、炭筆、顏料盒、調色板、水彩筆。不僅是離家出走,更要遠離城市──這座專門製造標籤的工廠──找尋失落已久的自己。現在的你只能是影子,眼睜睜讓意識形態填充成「我」的形貌與軀幹。
曾經,你的爺爺說祂的父親是在清朝做官的,所以老家祠堂還掛著祂穿官服的畫像。爺爺的父親心底有個願望,就是希望兒子能到西洋留學,學成歸國後光宗耀祖。可是爺爺不想出國,祂認為報效國家才是光宗耀祖的方式,所以祂選擇離家去前線打仗。後來,爺爺解開胸前襯衣的鈕扣,露出左肩下的圓形傷口,祂說敵人就站在祂面前十步的距離,一聲巨響之後,子彈貫穿,祂失神看著鮮紅的血液濺出胸膛,後背像是被鑿開一個大洞。祂慢慢放下冒著硝煙的槍,敵人早已倒臥在石礫堆上,祂聽不到四周轟炸、吶喊的聲響,只是懊惱這灘血何時才會乾涸。祂想起父親曾站在祂的書桌旁,握著祂的手一筆一劃練習毛筆字,耳窩裡回響:「好好讀書,將來要比我更有成就,這才不辜負我辛勞一輩子。就為了兒子祢啊!」祂原本的家已經無法遮風避雨,親人不是精神散失就是肢體散失。所幸,祂從父親斷臂的掌中拾回一本父子二人一起圈點過的詩集。十多年後祂褪下軍服,逃離。爺爺跟著國民政府來到台灣。
爸爸年輕的時候就離家北上,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返回家鄉。爺爺跟我說:「你爸爸小時候不愛讀書,就喜歡跑跑跳跳惹是非,藤條不知打斷多少根,如何訓誡他都沒用,他受不了就離家出走了。我講以前的事給他聽,他聽不下去就吵著要玩,你看看他玩出什麼玩意,光會說大話,時間都浪費掉了。結果他因為學歷不夠,拚死拚活再久都升不了職,我比誰都清楚,這就是日本公司的規矩。你可千萬不要學你爸爸!記得好好讀書!以後這房子就是你的了」爺爺過世的時候,爸爸獨自坐在簷下的藤椅上,把你抱在腿上,輕柔說著:「弟弟啊!你要好好讀書,以前爸爸生活苦,家裡沒有錢供讀書,所以我才北上賺錢存錢,讓你生活無慮,就是希望你好好讀書,以後輕輕鬆鬆賺錢。不要像爺爺和我一樣吃苦一輩子。以後這房子就是你的了。」不知道為什麼,你的臉漸漸模糊,你越來越看不清楚自己。
其實,只有感冒而已。沒有人來你的病床旁插一束鮮豔的祝福。沒有人到你的床邊仔仔細細削一顆脆甜的蘋果。沒有人留言、沒有簡訊。
你有罪。因為,你不喜歡讀書。不是不會讀書,也不是不能讀書,就是不喜歡文字的線條強硬,像是某種制度或鎖鏈。你有罪。別人上課,你生病,所以出門療癒,漫步在城市不斷滋生的價值觀中,到處都是條碼,四周盡是水泥磚牆。我有罪。體弱多病的人總是被欺侮,無論成不成年,倚強凌弱已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的事實。你有罪。現實不見得是真正的真實,電視機裡重複演出相似的戲碼,電視機外演得更加逼真與實在,分不清楚誰才是掌中戲裡晃動的那隻手。你有罪。喜歡一個人躲在角落畫畫,不喜歡與人交往,也不愛流行的玩意兒,總覺得牆角那道陷入的線條有一天會敞開,裏頭才是真正的世界。你有罪?突然有一股衝動要去把講台上方的耶穌解救下來,你激動打開的木門卻被一陣怪風甩回來,啪的一聲撞在你的腦門。
啪的聲響迴盪在腦海,像是頭頂上未凋謝的花朵被硬生生拔起,然後一陣高分貝的回音一遍又一遍地開始撕裂你赤裸的靈魂。「同學,你上課睡覺也就算了,還打呼!」朦朧中,一張惡狠狠的臉龐緩緩鑽入眼中慢慢將現實撐開。原來,你坐在教室,課本的印刷字體微微暈開,你發覺自己的嘴角啣不住唾液,急忙用手背擦拭,往手臂一瞧,一大片染紅的雲彩還溫熱熱的,彷彿要將你拖回夢裡的世界。「同學,翻開課本第一百六十五頁,你從詩句第一段開始朗讀。」你在半夢半醒中急忙翻閱手裡的課本,卻翻閱到爺爺掌中緊握的詩集,誰知道竟有一隻蝴蝶從第一行文字裡破繭而出,飛到玻璃窗外,祂不斷煽動彩色的翅膀,直飛到窗台的枯枝上站成一朵羞澀的花苞,你默默唸出詩句,祂被光影捧在掌心往更遼闊的想像飛去。你的額頭仍是紅通通,像是感冒未癒的樣子。
※備註:本文為早期發表的舊作,重新增補編輯上架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