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迷們對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的名字肯定不陌生。他是多產的導演,五十多年的職業生涯中,拍攝了近六十部長片,也是類型片市場中,很有作者性的導演之一。希區考克以拍攝懸疑驚悚片見長,並在當時開創了一些新的拍攝技法,比如「推軌變焦」,以突然改變前景或後景的正常比例,變得極大或極近,破壞既定的視覺平衡,傳遞人物不安的心理狀態,這種方式影響了很多後來的導演,所以也有人將之稱為「希區考克變焦」。

電影《迷魂記》Vertigo,使用推軌變焦來呈現人物不安的心理
幾部代表作《後窗》、《迷魂記》、《驚魂記》、《北西北》、《鳥》,有些在當時並不被看好。後來才慢慢提升在影史的地位。但以現代對驚悚片的標準和觀影習慣,可能很多人會覺得一點都不恐怖。確實,它們不是純粹調動感官刺激的那一類驚悚片,相較之下,可能更接近心理驚悚。那是除了「驚嚇」,更令人揪心的一種不安。你不知道在親切的微笑背後,在和諧、平靜的表面下,湧動著的,是什麼樣的心思。一時的貪念、貪戀,對情慾、金錢、名利、自由,求之卻不可得,而隱隱流動的恨意;害怕被拋棄,害怕隻身面對自己,而牢牢收束的佔有。
人心,從來都是最詭譎的設計,永遠沒有固定終點的迷宮。每個人終其一生都探尋他人和自己的迷途中,尋找出路。這或許也是希區考克為什麼總要花很長的篇幅,像前陣子的《罪人》,在進入正題之前,鋪承漫長的敘事,把人物背景、個性、心理狀態,和周遭其他人的關係,一一描述清楚。看似無關宏旨的細節,才是驚悚何以被共感的鑰匙。
《迷魂記》(Vertigo) 和《鳥》(The birds) 是我覺得最有趣的兩個故事。《迷魂記》除了鏡頭的使用,最有意思的也是人物心理,但談它的人多,這篇或許就多聊聊《鳥》。
《鳥》拍攝於1963年,那是還沒有《大白鯊》、《史前巨鱷》這類「動物災難片」的年代,《鳥》開啟了一個新的視野,算是這類型的始祖,帶動了往後動物/自然界對人類反撲的風潮。不少人看了這部片,著實對鳥類留下了一抹心理陰影。以現在的標準,也存在一些動物保護的爭議。
若單論劇情,《鳥》有很多沒有說清楚的細節。牠們為何發動攻擊?觸發點是什麼?攻擊的頻率?行為邏輯?目的?和主角一行人又有什麼關聯?都沒有太多交代。
我們能知道的,是性格不羈的富家小姐梅蘭妮(Melanie),和專門替「壞人」辯護的律師米契(Mitch),初次邂逅的地方就是寵物店。他們都是來買鳥的,為了給自己的姑媽和妹妹當禮物。而同一時間,同樣的場景,寵物店外的天空,飛鳥莫名聚集,盤旋。像是衝著買鳥的他倆,也像是為店裡作為工具性存在的動物同胞們,控訴牠們受到的禁錮。
兩種對比的意象一直充斥於整部電影,從人物到動物:規範和出格,豢養和自由,客體和主體,工具和自主意識。

《鳥》The Birds 男女主角初次相遇在寵物店
梅蘭妮自然是處在條條框框外的那一個。當人們以異樣,甚或批判的眼光,凝視她,說出「像她這樣的女孩」時,內含的價值批判是顯而易見的,好像經過鎖在玻璃櫃內的高價商品,忍不住回眸,說出口的卻是帶著妒嫉的嗤之以鼻。然而,她就只是她自己,或許家境富裕,有時驕傲任性,但她並不是報紙上,輿論裡,單薄平面的女相。認識一個人最便利的方式,就是貼上標籤。懂的人,願意試著懂的人,向來是少數。渴望普遍的理解,往往是奢求。
但梅蘭妮並不是純然的受害者。未曾覺察的自負,本位主義,沒有惡意的像是原罪,牢牢背負在每個人身上。可大可小的結出不同的果。如久居此地專辦郵務的人員,信心滿滿卻叫錯米契小妹的名字;梅蘭妮也不真的花心思在這個小鎮,往來多次仍記不清和鎮同名的小學叫什麼,更遑論「非我族類」的鳥類知識。她既是被誤解的客體,同時也是誤解他者的主體。
鳥類的襲擊,確實是圍繞帶著鳥籠而來的梅蘭妮,或者飼養雞隻的農家、捕撈魚的船家。但說是反撲嗎?以攻擊人類為目的?是否又是太以人為本的思考?動物原有自我保護的本能,特別在繁衍的季節,為了保護蛋和幼雛,但凡靠近巢穴者,都可能遭到牠們的攻擊和驅離。可如此大規模的,跨越族群的行為,又該怎麼解釋?有人說鳥類的腦袋結構,不足以從事太精密的思考,亦即不夠「類人」,不可能有計畫有組織的發動戰爭。但所謂智慧,一定要有「類人」的表徵嗎?這何嘗不是人的誤區,一種自上而下的睥睨。
如果說,鳥類存在於地球的時間比人類久遠得多,總數更超過全世界人類至少六倍。在人類有限的歷史和智慧裡,我們又能斷言和主宰什麼?
米契敏感又控制慾極強的母親,對每一個他帶回家的女孩都懷抱敵意,她不是討厭她們,但害怕被拋棄的恐懼佔據她的身心。她其實也明白,卻難以克服。人何其孤獨,何其害怕孤獨,那種孤獨不是實際上的一個人,如同母親也不是真的孤身一人,她還有一個女兒。那是一種依賴、依戀,依戀強大的力量帶來平穩和安慰,依戀秩序。
從前的米契或許也曾順從這個秩序,看似自然運行的權力和依附關係,於是和母親不中意的女孩漸行漸遠。然而這一次不同,或許他的性格裡,也有著梅蘭妮的不羈,也或許每個人都有,天性對自由的嚮往。這一次,他溫和但堅定地,掙脫母親的手,告訴她,「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其實,有些事本不用取捨,更不需為敵。
最後,米契推開被鳥喙鑿得坑坑疤疤的門,看見數以萬計的鳥,就在房子周圍,像突然被上帝按下了暫停鍵,靜默,等候。等候一個轉機,或者等候再次吹響的號角。在片刻的和平裡,彷彿獲得某種恩賜,他們驅車離開了小鎮,帶著那兩隻從城市買來的情侶鸚鵡,與屋外的鳥群再次形成對比。據說原本的結局,是他們開車進市區前,鳥持續盤旋,站在橋的一邊,向著他們。彷彿故事並未結束,戰爭,也還沒結束。但這個結局被推翻了。變成我們現在看到的版本。敵意沒那麼深,結局更開放一點。
未知的事,仍舊未知。鳥,究竟為什麼這麼做?接下來還會採取什麼行動?角色們多次探問,導演仍選擇不言明的留白(希區考克的其他作品,大多會清楚交代因果,《鳥》的留白應是刻意為之)。剛看完的時候,有點不明所以。過後細想,相較其他因為人類實驗培養,變聰明進而反撲的動物災難片,隱含人類的高大上,或者直接以巨大形體,噬血姿態,把動物變成怪物。這樣「未經加工」的鳥類形象,這樣沒有答案的留白,或許才是人類應該保有的謙卑。

聚集在主角家門前的鳥群,都是實拍,光這個數量就讓人密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