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護士加快腳步,踩過小徑上未乾的水窪,像一秒也不想多停留。
她拉我,說:「我們走快點。」
小護士力氣夠大,只能被她拉著把鞋子跟雙腳弄濕,穿過陌生鄉間小路,一會兒,她奔跑起來,鬆開我的手。「等我一下。」
「跑輸的話再多喝一杯。」
她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沒當過酒鬼或醫師的大部份人應該都不知道酒精能在人體內達到利尿效果,不是只有啤酒會讓人不停跑廁所,只要是酒精都行,但它其實不是利尿劑,只是剛好能抑制抗利尿激素分泌,壓抑抗利尿激素的後果就是水份會不斷流進膀胱讓人想尿尿,非常合乎邏輯卻又詭異的原理。
我現在正受這效果所苦,想跑廁所好好解放,幸好在執業期間練就一身憋尿功夫,在開刀房或在急診室裡,沒辦法隨便對進入麻醉狀態身體被手術刀切開或快要失去生命急需救治的病患說:「我去去就回來。」
所以還撐得住,但是跑步起來就更難過。
小護士的人生該不會都一直不斷在這樣的快速奔走中渡過至今。
還有,真想知道她現在是不是跟我一樣想尿尿還這樣跑著。
纖細的身影越來越遠,但卻越看越美,只好追上去,不知道追上去能得到什麼,但人生往往是這麼進行的,很多時候明明不知道為何,或更慘明知道會徒勞但卻非做不可。
小護士不只開車快,也很能跑,摸黑夜奔往我從沒看過的地方去,感覺我們離她剛才說的家越來越遠。
穿過密林,枝葉掃過臉,感覺灼熱刺痛。
她的腳步還是不停歇,好幾次身影在林中幾乎消失,是那雙不斷交錯擺動蒼白到像在發光的腿讓我沒有迷失方向。
感覺快追不上她時,我們終於脫離高聳林葉的包圍,來到一片長滿茂密野草與矮小灌木的緩坡,她的身影不再模糊。
她停在一堵木欄前。
濃濃的酒意加上太久沒進行的過度激烈運動,讓我連走路都快走不穩,看到我狼狽喘著氣終於追上時,她先是露出一慣迷濛的眼神,接著嘴角上揚,開心地笑起來。
那瑪夏的深夜夠安靜,她響亮迷人的笑聲把我包圍。
停在小護士面前,她還是一直笑著,我喘得不得了,心率也許在兩百上下,如果再跑遠一點,也許會引發心室顫動,我會倒在路旁,這麼偏遠的山區角落沒有政府規定的高科技自動體外心臟電擊去顫器,小護士應該也不會及時發現,我會被新聞小小報導一下,某不得志的醫學院研究生曝屍野外排除他殺可能。
也許會有幾個認識過我的人會說我曾經是個不壞的人,甚至還會有病患會說我是個認真的好醫師,因此大家都會難過上幾天。
然後被忘記,步上姊姊的後塵,差在我不是志願的。
小護士好像終於笑到肚子痛,手捧著自己的小腹,又哈哈哈地笑過一陣,才說:「俊成太沒用了真是。」
「年紀大了,不是你們年輕人能體會。」
「不會已經承認自己是大叔了吧俊成?」
確實是要變成大叔的年齡,無話可說。
小護士又笑起來,笑到她迷濛的大大眼睛泛出淚光。
是有點脫離現實的誇張笑法,看著一個枯瘦的人跑得氣喘吁吁應該不至於這麼好笑,讓我想起姊姊死前那總是無神迷離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