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娛樂工業逐漸邁入「文化輸出與內部審查並行」的複雜年代,米哈遊這間來自中國的遊戲公司,無疑已成為這個張力的代表性範本。他們筆下的《原神》與《崩壞:星穹鐵道》兩大宇宙,宛如一對互為鏡像的敘事實驗場:前者宛若一幅開放世界的神話地圖,主打溫潤善良、全民可入的敘事語調;後者則潛入深邃哲學與社會寓言,讓玩家直面長生腐敗、制度虛偽與神性崩壞的灰色陰影。
米哈遊的敘事選擇不是單純的創作自由,而是一場場精密調配的策略表演——在想像力與紅線之間遊走,在角色商品化與故事深度之間拉扯。他們必須回答一個艱難的問題:如何在一個必須「乾淨、正向、文化輸出」的審查環境裡,講出關於社會病灶、制度崩壞、人性扭曲的故事?
璃月與仙舟羅浮就是這場敘事試驗的雙面鏡。璃月——《原神》中的東方模範城邦,被設計為「沒有內鬼、沒有暴政、人民自治」的理想國。在這裡,神明退位,七星共治,商會與民眾一同維繫契約秩序。這樣的描寫既是對中華文化治理智慧的頌揚,也是對現實敏感議題的迴避策略。畢竟,在中國公司手中,若讓璃月出現內亂、腐敗官僚、階級鬥爭,極易被扣上「影射現實政治」的帽子。於是,所有內部矛盾被精巧地設計為「外敵來襲」或「歷史遺害」,維持住這個國度的清明濾鏡。
反觀《星穹鐵道》的仙舟羅浮,則毫不避諱地呈現「宗派腐化」、「長生恐懼」、「偽神崩塌」等複雜主題。同樣是中國文化為基底的設定,仙舟卻因其「外星中國」的背景設定而擁有了更大的表達自由。失控的神明、無情的仙人、無盡的輪迴——這些在璃月不被允許講述的東西,在仙舟羅浮反而成了敘事核心。從這一點看,仙舟不只是對中國傳統的浪漫懷舊,而是對其真實樣貌的哲學式剖解。
而當我們把目光轉回《原神》的整體敘事結構,又會發現另一個明顯的矛盾:主線劇情常常像是開胃菜,真正讓人動容的,反而是那些角色支線與地方傳說。這並非創作力不足,而是一種制度與商業的雙重妥協。主線被迫趕場——為了避免踩雷、為了持續更新、為了不讓核心謎團過早揭露;而支線則成了角色塑造與情感探索的主要舞台。
這種趨勢也體現在戀愛元素的處理上。《原神》中的角色之間雖然有明顯的情感張力,但從未明言戀愛、配偶或情侶關係。這種留白不是不會寫,而是刻意不寫。留白,就是最大程度地保留玩家的投射空間,也最能避開文化敏感與市場爭議。
你可以把《原神》想像成一個架空世界中的「文化沙盒」:每一國都代表一種政治制度或社會病灶,而璃月則像是這片沙盒中的「定錨物」——它太完美了,以至於其他一切的失控、崩壞、腐敗,都成了與它對照的參照系。蒙德的貴族腐敗、稻妻的幕府暴政、須彌的知識控制、楓丹的正義機器、納塔的戰爭崇拜——這些都在一一揭示著制度的崩壞,權力的傲慢,以及神明的虛偽。
這些敘事片段像是一場對現代制度幻滅的寓言劇,也像是米哈遊在審查與商業之間跳出的一段懸絲傀儡舞。
那麼,米哈遊還會選擇冒險嗎?他們會在未來揭開璃月的黑暗?會在主線中描寫真正動搖人心的制度裂痕?或者,他們會繼續讓支線角色、地區傳說、同人創作,承擔起那些「不能說、但大家都知道」的真相?
我們無從得知。但可以確定的是:在這些極度審慎的設定與留白背後,米哈遊已經悄悄完成了屬於自己的敘事體系——一個不靠暴力與性張力博眼球,而是用制度寓言、文化象徵與角色投射慢慢滲透的敘事建築。它不激進、不明言,卻讓人欲罷不能。
稻妻:永恆的代價,軍國主義的幽影
若說璃月是一種制度理想,那麼稻妻則是一場制度的幽靈。
作為「雷之國度」,稻妻不僅有著日本幕府式的軍事統治形式,更是在敘事上承載了對「極權政體」與「軍國主義」的深層批判。雷電影這位冷峻威嚴的雷神,以追求「永恆」之名實施鎖國政策,全面壓制思想、科技、文化與個人自由,而這種統治正是軍國式社會常見的偽理想——以秩序與安定為名,實則掏空社會活力,將個體意志收編為統治者的祭品。
稻妻主線劇情中對「眼狩令」的描寫可謂入木三分。這項政令象徵著思想的獵殺,神明親自剝奪人民的願望與夢想,以維持所謂的穩定。這不是反烏托邦小說,而是米哈遊用「神的絕對權威」做出的隱喻:當政權與神權合一,個體意志的自由將蕩然無存。整個稻妻篇猶如一場壓抑與抗爭的寓言劇,從宵宮的民間抵抗,到九條裟羅的軍中搖擺,再到雷電影自己的心靈崩潰,整個國家的動盪成了制度自殘的預言。
而與璃月的制度自信形成鮮明對比,稻妻最終的轉折,是透過神明的「人性覺醒」與「社會鬆綁」來實現的,也許過於理想化,但也點出一個寓言核心:極權體制唯有在自身覺醒與瓦解之後,人民的光芒才可能重新點燃。稻妻不是對日本的批判,而是對所有「安定崇拜型政權」的警語——它質疑了秩序與服從是否真能換來真正的和平。
楓丹:審判即正義?法治機器的虛無幻象
如果稻妻是暴政的陰影,那楓丹便是現代制度的幽默解構。
表面上,楓丹代表的是法治社會的文明進程。它有完整的審判機制、有高度的社會分工、甚至有對「人權」與「公正」的制度崇拜——但越深入,就越令人不安。這是一個「正義化為流程」、「人性埋入冰河」的社會。法官是明星,人民是看客,審判成了一場全民直播的娛樂奇觀。法律不再為人服務,而變成神明的面具。
芙寧娜——這位水之神的塑造,既是對偶像崇拜的戲謔,也是對「法與神」混為一談的深度諷刺。在楓丹,「正義」不再指向公理,而是一套機械而非人化的程序,只要結果「合理」,過程與情感便可犧牲。甚至人命,也能被法條精密切割為可辯護的零件。這不只是對「法律至上」的警告,更是對西式自由主義中「程序正義失控」的極端寫照。
尤為諷刺的是,美露莘作為非人類智能生命體,在這樣的制度下反而比人類更「可被接納」──只要她能符合規則、能被制度吸收,她就能活得比任何人更有尊嚴。這暴露了楓丹的制度虛構性:並非人性受保護,而是制度的完美被追求。人類的情感、痛苦、掙扎,都無法嵌入冷峻的審判結構中。
在某種意義上,楓丹是現代文明對自身制度傲慢的諷刺劇,它提醒我們:當法治變成神祇、當正義失去溫度,那些曾經被我們用來對抗暴政的制度,也可能成為下一輪冷血統治的載體。
若璃月是理想型,稻妻是威權型,楓丹則是制度型的病灶映照。《原神》的世界並非純然童話,而是透過神話包裝的現代社會寓言。每一國都是一面鏡子,照出不同文明可能墮落的方向。而米哈遊在重壓下所選擇的,正是以象徵化與寓言化的敘事,去講述那些不能在現實中直說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