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日已成過去,明日尚未到來,今日仍舊未知 ——《未知的首爾》
口碑與收視雙贏的韓劇《未知的首爾》,以歡快的節奏展開故事,並以缺憾作為敘事主題細膩刻畫角色在平凡但辛苦的生活中,如何倖存,然後一步步茁壯,走出自己的新生。
我們是自己最大的敵人誠如作品所述,人們之所以活得如此艱困,不僅因為外部挑戰,更因為內部的自我攻擊。許多時候,就像未知與未來,我們明明已經全力以赴,甚至傷痕累累,還是習慣輕視自己的努力、貶低自己的成就。彷彿我們先把自己殺死,就可以倖免於更多的受傷。
只可惜,提前讓自己受傷(自我攻擊),終究無法讓我們如願以償。非但沒有辦法讓我們真的不再受傷,還會為我們帶來更多的折磨。一方面,我們會繼續看輕自己的努力、否定自己的價值,二方面也會噤聲那些渴望被理解的疼痛與辛苦,並磨平我們對於生命的動力與熱情。甚者,攻擊自己的話語,將會化身成一位暴虐的君王,時刻奴役我們的身心腦,不斷逼迫我們放棄有關於美好的一切——亦即不夠完美的自己,不配擁有任何一絲從容、幸福與平靜。
而在未知與未來身上,我們恰恰見證到了「自我攻擊」所牽扯的方方面面。只不過,自我攻擊之所以會出現,不僅因為我們不夠自信、不夠強壯,更因為生命充滿各種不請自來的失落與磕碰,一不小心就會讓人迷路。

對未知來說,自我攻擊之所以能夠如此鋒利,是因為在關係中,她總是被母親所忽略。她課業表現不夠好,又愛胡鬧,湊巧擁有一副不需要母親擔心的健康身體。相比成熟又身體病弱的姊姊,未知自然成了背景,甚至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存在。也因此,早在成為繭居族之前,未知就非常擅長躲藏。過去的她,躲在自己的開朗中,藉此成為討喜的存在,同時假裝自己沒有迷惘,也不在乎是否被人關注,以免促發內在的失落感受。
是故,未知的活潑與正向,不完全是天性使然,亦作為一種防墜網,幫助未知在一次次的落空中,存活下來。直到奔跑賦予她一對翅膀,她才開始意識到自己也能飛翔,並非一無是處,以及被他人「看見與認可」的感受是什麼。
而在失去奔跑這一對翅膀之後,一來一回的差距,促使墜落變得更加立體與靠近,也更加令人難以承受。尤其同學與街坊鄰居們早已習慣未知的開朗與討喜,只能強顏歡笑的她,越是假裝,越是感到心虛與疲憊,才會太過著急想要找回自己的翅膀,卻讓自己再也無法飛翔。最終,失戀加上斷翅,猶如雪崩一般,原本還能忍受的迷惘與缺憾逐漸演變成吞噬一切的空洞、焦慮與憂鬱,掏空了未知,讓她再也無法起身走出門外。
未知的崩塌——是經年累月之下的堆疊,是未被處理與發現的失落反撲,卻也是喪失價值之後的自我保護。如同未知的奶奶所言,逃亡不過是一種生存本能,無關對錯,甚至足以視為充滿勇氣的一種努力。
實際上,看似放棄自我的未知,確實從未放棄掙扎。
那顆狼狽的心,仍有許多不甘與在乎,才會不想被他人看見自己其實有多脆弱,也才會在逃亡與躲藏中,不斷斥責自己的潰敗、懊惱自己的退縮,並且反覆在房門附近徘徊。未知的努力無人知曉,也無法立刻開花結果,但依然是一種努力,是專屬於她的奮鬥史,更是值得被敬重的英雄之旅。大多時候,我們就跟未知一樣,需要停留、繞路以及哀悼,才能有所積累跟凝練,才能「足夠明白」要怎麼冒險跨出下一步。

這顆皮球,到底是因為洩氣才被丟在這裡?還是因為被丟在這裡才洩氣呢?
這不僅是未知的疑問,大多數人也都曾有過類似的困惑。究竟是因為我不夠好,所以我才壞掉?然後被人拋棄或遺忘嗎?或者說,其實是因為我遭遇了許多辛苦的時刻,才會變得如此殘破不堪呢?
作品自始自終,皆未給出明確的答案,卻也透過故事告訴我們:人,不可能不受傷;而當一個人受了傷,自然需要時間療傷。甚者,問題跟人應該要分開看待。如果一個人被各種問題包圍,本來就很難展現具有功能的那一面。於是,與其説我有什麼問題,不如說——在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遭遇到了什麼樣的困境?才會產生這些問題與痛苦,甚至倒過來被痛苦所擁有、所限制。
想當然,光是轉換視角,還不足以解決困境。但就像哭泣,從來不是為了直接解決問題,而是要解決情緒需求,以免我們一再被情緒綁架。轉換視角,雖然不能讓困境憑空消失,卻可以「減少」阻礙改變的「干擾」。藉由改變對待自己的方式,從原本的「攻擊自己」轉為「對事不對人」,進一步擺脫絕望、無能與羞恥感,然後再次找到站起來的支點。
先站起來就好。不必馬上起跑或者起飛,相反地,把改變拆解成一個個小步驟。站起來、找到平衡、摸索前進的方向,接著踏出第一步,然後第二步、第三步……所有看似微小的進步,皆是不可或缺的播種,靜靜醞釀著總有一天的豐收。
至於要如何走出那一座交織自卑與失落的迷宮,誠如作品呈現,反而不能太過用力,關鍵在於先承認自己迷路,以免再度走回攻擊自己的循環。就像未知一樣,試著向奶奶求助,揭露自己的迷惘與脆弱,才有機會讓奶奶撬開空間去納入改變與寬待。只不過,走出房間的未知仍舊習慣以躲藏作爲因應策略。她的身體走出了房間,心卻還在猶疑。所以在遭遇分手危機時,面對姊姊與上月老闆的關心,未知隨即再次躲到強顏歡笑之中。
但不一樣的是。過去的躲藏,往往是因為被找到,不管是被奶奶或爸爸找到,才有了後面的出走。而這次,未知嘗試放手讓心主導行動,不再執著於怎麼做最好,也不去想怎麼樣的自己才值得被愛,更多的是依循著感受,勇敢貼近另一個受傷的人。不是可憐,更不是拯救,而是對等的靠近與陪伴。只要少許的分擔,就得以讓對方喘息,慢慢找到出路。
最後,如同作品所言:愛是無論輸贏,都想一起走下去。兩個受傷的人,不用因為完美才能在一起,只要願意互相理解,也願意互相扶持,即能引領彼此完整彼此的生命與幸福。
綜上所述,藉由未知的故事,可以發現面對自我攻擊時,最重要也最難的正是:練習寬待自己,不再以非黑即白的方式,評論自己的一言一行。猶如作品所述,重點在於開始,而不是結局,當我們開始行動,即在實踐改變。縱使結局不如預期,過程的點點滴滴,依然幫助我們的生命有所累積。好比未知房間那一條色彩繽紛的毛毯,經過日以繼夜的編織,恰恰象徵未知數年以來的掙扎與努力,甚至成為推動她找到人生志業(心理師)的養分。

承前討論,未知的自我攻擊與困境,是因為缺少關愛與自信。但奇怪的是,當我們把焦點放到未來身上,理應不存在的自我攻擊同樣存在,而且一樣鋒利、難纏。
寡言的未來,情感豐沛,卻鮮少洩洪,每天都被自己的冒牌者症候群壓得喘不過氣。覺得自己不夠好、覺得自己不過是湊巧找到好工作、覺得自己至多如此、覺得改變就會失敗。甚者,就算被前輩侵犯,未來也是先質疑自己是否有所過錯,才會造成他人誤會。
到頭來,即使未來深受母親所信任與關注,還是習慣凡事先檢討自己。長期的病痛經驗與良好的課業表現,合手打造出過於自我要求的性格,讓未來不自覺活得過於用力,並渴望透過成爲家庭的經濟支柱,證明自己不再是造成他人困擾的負擔。久而久之,如此嚴苛的生活風格,同樣把未來推入躲藏。就像未知習慣強顏歡笑,未來則是武裝自己,戴上名為冷漠的面具。而目的,同樣是要築起一道高牆,避免他人看穿自己的迷惘、恐懼與焦慮。
巧的是,未來的躲藏,一樣受失落經驗所牽引。如果說未知的失落是因為關愛,未來則是因為身體功能,亦即疾病所造成的人生缺憾。不斷往返醫院,甚至長期住院,未來的童年充滿了病痛與無力,並因此與同儕有所隔閡。就像人人都在前進,唯獨自己被留在原地。
換句話說,身體病弱所帶來的影響,不僅停留於生理上的疼痛,更導致心理與社會經驗的被剝奪。所以,在經過漫長的疼痛之旅,未來終究學會要麻痹自身感受,才好穿越一次又一次的無力與疏離。即使成年變得相對健康,未來的躲藏及麻痺,已然成為自動化習慣,並讓未來與未知殊途同歸,逐漸把生命走成另一種封閉。
同樣地,姊妹倆的自我攻擊,看起來截然不同,實際上是一體兩面,皆讓她們拋棄了部分的自己。未知是自我放棄,忽略自己的努力,未來則是過度努力,忽略自己也有脆弱。而這又是更深層(隱晦)的失落,亦即我們不允許自己擁有特定的自我,不管是不配擁有,或者不敢擁有,都會在內心留下一個空洞。
直到未知與草莓老闆擅自闖入未來的世界。封閉的心,也才開始雀躍。陰冷的人生,也才開始獲得不一樣的曙光與溫度。藉由交換身份,未來終於獲得短暫的喘息,除了離開令人窒息的職場,更重要的是,不必一直活在他人的期待裡,不用再被自己的完美主義追殺。
以此來說,無論是未知或未來,她們需要的都是一個可以安心失敗的歸屬。
而後,隨著劇情逐漸收束,就在我們以為未來會跟未來一樣在關係裡找到救贖,作品給出不同的答案,或者說更為適合未來的選擇——也就是停下來,一步步親手打造出屬於自己的理想與救贖,不再迎合他人的期許,不再選擇那個或許正確,但違背本心的安全答案。
如果說未知的冒險,是要嘗試把心交給他人,藉此體驗被愛的感覺。未來所需要的冒險,正是要把心交給自己,放手為自己活一次,藉此體驗自由的感覺。

結語
綜觀劇情內容,除了未知未來之外,我們也會看見各種形式的傷痛。正如前文所述,只要是人,或多或少都是負傷前行。而傷口是如何形成,又會喚起多少疼痛,無法一概而論。有些人渴望得到愛,有些人渴望自己能夠去愛,也有些人試圖在荒涼的時代裡,跨越世俗對於愛的定義,不管是成為一個母親,或者是作為一個沒有名字的伴侶。
每道傷口,都有自己的故事。但不變的是,這些傷口都渴望被理解,也需要關係的連結,以便找到療傷的途徑。當然,療傷的前提是——看見自己的受傷,同時允許自己會受傷,才能展開下一步的復元。而這正是回應自我攻擊與生命困境的起點:開始接納自己。
從關係之間的連結,再到自己與自己的連結。《未知的首爾》這部溫柔的作品,藉由真摯的故事提醒我們:人生所應該追尋的不是如何完美,而是要如何完整自己與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