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芳如又和爸媽吵架了。 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三次。
「妳到底有沒有在唸書?成績這樣怎麼考得上第一志願?」爸爸摔下報紙,語氣比平常更重。
「我沒有不唸啊,我每天都唸到半夜耶!」芳如的聲音有些顫,但她不想再忍。
「別再嘴硬了!」媽媽從廚房走出來,雙手還拿著抹布,「班導打來說妳在學校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是不是又在跟那些朋友胡混?」
「我哪裡來的朋友!」芳如的聲音大聲到直接破音,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客廳突然變得好安靜。 媽媽愣住,看著她:「妳說什麼?」
「我說——我根本沒朋友,誰要跟我這種考不好、只會被拿來比較的人當朋友啊?每天都在講『你表哥上台大了耶、你鄰居女兒數學考100耶』,那我呢?我考89也很努力了不是嗎!」
爸爸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妳這什麼態度?妳現在是在跟我大小聲?」
「因為你們從來都沒聽我講話!你們只在乎我考幾分!我每天都在唸書、每天都被人說怪、還要笑著回家聽你們罵……我真的受夠了!」
話一出口,她眼眶就紅了,但還是咬著牙衝進房間,背起書包。沒拿手機,沒帶錢包,只抓了錢筒裡的兩百塊,推開家門。 「芳如!」媽媽在她身後喊了一聲,但她沒回頭。
——她不知道要去哪,只知道現在不能回家。 站在離家不遠的便利商店外,她望著燈箱下那片昏黃的光,好像有點想哭,又有點麻木。
她已經記不起來自己上一次笑是什麼時候了。學校的同學有些會背後議論她太乖、有些則是在社群裡漠視她。
她試過參加讀書會、也試過找人一起練習模擬考,卻總是換來冷淡或嘲諷的回應。 腦海裡,一句句同學說過的話又浮了上來——「她喔,永遠坐第一排,很會答題但超難聊的好嗎?」「你們不知道她媽有多嚴吧?感覺她活得超像考試機器。」「之前跟她說笑話,她回我說『我笑點沒那麼低』欸,好嗆哦哈哈哈。」
還有一次自修課,她主動把整理的筆記借給後排的同學,結果下課後她聽到對方轉頭跟其他同學說:「她一定是想討好大家啦,太刻意了吧。」 那天她回家後躲在廁所哭了很久,不敢發出聲音。
她不是不努力融入,只是越努力,反而越被誤會。 「還有誰會想知道我到底在想什麼……」她喃喃自語。
街上的燈慢慢暗了,便利商店的自動門「叮咚」一聲打開又關上,裡頭的微光彷彿邀她靠近。她坐在店外的椅子上,拿起口袋裡剩下的硬幣數了數,還夠買一瓶奶茶,但她沒有動身。 就坐著。 直到那輛白色的計程車,慢慢停在她面前。
「妹妹,要去哪啊?」副駕穿著墨綠色寬T的男生轉過頭來,眉毛揚得高高的,語氣聽起來比較像在打招呼,而不是搭訕。
芳如怔了一下,沒回答。
「別誤會,我們不是奇怪的人喔。」他笑著補一句,「我叫阿綠,這位在開車的,是我哥們阿紅,我們不是司機,是剛好經過而已。」
駕駛座那位點點頭,沒多說話,只是輕聲應了聲:「嗯。」
芳如看向後座,原來後座還有個女孩,這時她也轉過頭來,眼神溫柔而清亮,像夜裡的月光一樣不刺眼,卻能讓人看得清楚。
「你們……怎麼會停下來?」芳如終於開口,聲音還在發抖。
「就……看到有一個女孩坐在便利商店外面,看起來心事重重。」阿綠轉頭對林默眨了下眼,「我們老大說,有時候,停一下車,是有意義的。」
林默沒有否認,只是對芳如點點頭,說:「如果妳想逃跑,也需要有個落腳的地方吧?不然冷靜下來了,還是會想回頭的。」
芳如有點呆愣地望著她,過了幾秒才輕輕地說:「我……沒有手機,也沒有帶錢,只剩下這些硬幣……」
「所以更該上車啊,這樣坐在外面不太安全耶。」阿綠補一句,從手套箱拿出一條毛毯往外遞給她,「來,蓋著。」
芳如接過毛毯,心裡有種欲言又止,哽咽的感覺。
「我們不會問妳發生什麼事,除非妳願意說。」林默的聲音像綠茶一樣清淡卻不失溫度,「但今晚,妳不用一個人撐。」
芳如低著頭,說不出話來,但還是輕輕拉開後座的門,坐了進去。
計程車重新啟動的瞬間,車內播放著輕快的City Pop音樂,氛圍莫名地讓人放鬆了一點。
「妳要不要喝點什麼?我剛剛去買了地瓜和綠茶。」林默打開袋子,把熱騰騰的地瓜遞給她,「放心,我沒咬過。」
「……謝謝。」芳如雙手接過,那股熟悉的地瓜香味讓她鼻子有點酸。
阿綠回頭偷笑:「老大都這樣,外冷內熱。其實她買這些不是為了自己啦,我就知道一定會遇到需要的人。」
「不要亂說話。」林默白了他一眼。
阿紅這時終於出聲,語氣淡淡的:「出發囉,要去哪?還是先繞一圈?」
「妳想去哪嗎?」林默轉頭問。
芳如小聲地說:「我不知道耶……哪裡都可以,不想回家。」
林默點點頭:「那我們就去吹吹風,等妳想好了再說。」
—
接下來的幾分鐘裡,沒人逼她說話。窗外街景慢慢後退,計程車像是時間的空殼,隔開現實與紛擾。芳如緊緊握著那杯綠茶,終於輕聲說了句:
「我真的有在努力……只是好像沒有用……」
林默沒急著回答,只是安靜地陪著她看窗外月亮的影子。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淡淡地說:「我知道。」
車子駛過一段寬敞的橋面,窗外的河面倒映著月光,一閃一閃的像是偷偷發亮的眼淚。
「這條河,我以前常常經過。」林默輕聲開口,語氣像在講一件天氣預報那樣平常的事。
「妳小時候在這附近長大嗎?」芳如下意識問。
「不是。」林默轉頭望著窗外,笑了一下,「但我記得它的樣子,很久以前的樣子。」
芳如一時不知道怎麼接話,阿綠倒是撐著臉湊過來補充:「我們老大記性超好,什麼地方她都能說出前世今生。」
「你們又在亂講了。」林默瞪了他一眼,但語氣沒有一點責備。
「我不是亂講啊,像前面那家豆漿店,五年前根本還在賣拉麵欸。老大一經過就說:『以前這裡會飄出濃濃的豚骨味』,超準。」阿綠說完自己笑了出來。
芳如忍不住笑了一下,那是這幾天來她第一次笑出聲。
「那妳們三個……平常是一起工作的嗎?」她看著他們三人,不像是親戚,也不像普通朋友。
「算是啦。」阿綠咬著吸管說,「我們是那種……臨時救援組。」
「講白一點,就是看到哪裡需要,就去湊一腳。」阿紅簡潔地補上一句。
林默轉頭對芳如說:「我們沒有什麼特別的身份啦,只是有時候,有些人剛好需要一輛車,剛好需要一個地方坐一坐,剛好需要一個人聽聽話。」
計程車在橋下的轉角停了下來,是一處靠河邊的舊式公園,夜晚沒什麼人,只有遠處傳來機車經過的聲音。
林默輕聲問:「妳想下車走走嗎?那裡有椅子。」
芳如點點頭。
她下車時,林默遞給她一件寬大的外套:「風有點大,小心別著涼。」
芳如接過時,手指輕觸到那塊布料,暖暖的,有點像記憶裡奶奶家的棉被。
—
她們一起坐在河邊,沒急著說話。風很安靜地掠過耳邊。
「妳知道嗎,有些人會說月亮能照亮黑暗。」林默突然說,「但我覺得,月亮是來陪伴的,它不會替你選擇路,只是靜靜地在。」
芳如低頭,靜靜想了一會,問:「你們是……常常這樣,陪別人嗎?」
「不是常常。」林默搖搖頭,「但只要妳還願意相信一點點善意,那我們就會出現一次。」
「像魔法一樣嗎?」
林默笑了:「魔法是轉瞬即逝的,但陪伴,不用那麼神奇,只要有就夠了。」
這時,阿綠突然跑過來:「欸欸,河那邊有個阿伯在釣魚,我去看看有沒有上鉤!」說完又馬上跑走。
「你要是又跟人家搭話,拜託不要說你認識我。」林默朝他喊了一句,語氣像是鬧脾氣又像是熟悉的碎念。
芳如忍不住笑出聲。那笑聲裡,終於沒有害怕和眼淚。
「妳今天是吵架之後才出來的吧?」
林默看著河面,語氣輕得像是在問今晚氣溫會不會轉涼。
芳如愣了一下,沒說話。她低著頭,指尖輕摳著外套的袖口。
「我猜得沒錯吧?」林默轉頭看著她,微微一笑,「不小心講太大聲,然後門一甩就跑出來,對嗎?」
芳如吸了口氣,慢慢點頭:「他們一直罵我……說我考不上第一志願。」
「妳自己覺得呢?」
「我……我真的很努力啊。」她眼眶紅了起來,「我每天唸到半夜,每一題都寫三遍,還是被說成不夠好。」
阿紅這時突然開口,語氣一貫地淡淡的:「太多人只看結果。忘了有些人,是靠撐著才能走到現在的。」
芳如轉頭看他,眼裡帶著一點驚訝:「你怎麼會這樣說?」
「因為我以前也很常撐著。」阿紅沒有看她,只是望著遠方的橋下,「撐久了,就懂了。」
林默拍了拍芳如的手背,語氣依然很柔:「他們不懂妳,其實不是因為妳不好,是他們太忙著擔心未來,忘記怎麼看見現在的妳。」
「可是……我真的很孤單。」她小聲說,「在學校也沒人跟我講話,同學都覺得我很奇怪。我連借筆記給人家,都被說是想討好大家。」
「他們說什麼?」林默溫和地問。
「有一次,我主動問後排同學要不要一起讀書,他們轉頭就笑著說『她又在裝熱心了』……還有一次,我只是跟人家說笑點太低也能笑,是因為我沒笑,他們就說我難相處。」
她一邊說,一邊低頭,聲音越來越小,像是怕被風聽見。
「那妳覺得自己真的難相處嗎?」阿紅問。
「我……不知道。」芳如有點慌張地搖頭,「我只是不知道怎麼跟他們一樣,大家好像都知道怎麼聊天,怎麼看氣氛,我就是學不會。」
「妳不是學不會,妳只是比較慢熱,或是比較敏感一點。」林默語氣像春天的風一樣溫柔,「有些人一眼看得懂人群,但有些人,是用心去聽懂一個人。」
「那樣不會太累嗎?」芳如抬起頭問她。
「會啊,很累,但也很深刻。」林默點頭,「也許很久才會有一個人,真正看見妳,但他看見的會更真實。」
阿紅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老大講的話,有時候我自己都要多聽幾次才懂。」
「沒關係啊,你耳朵那麼好,用來聽心情的時候,也該發揮一點功能。」林默看著他笑。
阿紅嘴角抽動了一下,好像想笑又想裝酷:「……我會努力的。」
芳如低下頭,突然忍不住笑了出聲。那是今晚第二次笑,但這一次比較像真正的。
她看著這兩個人,不像老師,不像朋友,也不是什麼心理師。但她的心,卻好像慢慢鬆開了一點。
夜晚的風有點冷,又聊了一陣子,大家就都回到車上。
「妳有吃晚餐嗎?」林默突然問。
芳如搖搖頭,小聲說:「沒有……本來也沒胃口。」
「那現在呢?」阿綠從副駕轉過身來,笑得有點壞壞的,「現在想不想吃拉麵?附近有一家我超愛的深夜拉麵店,老闆會加超多筍乾!」
「他每次都點辣味加麵,還說那是補氣的。」阿紅邊開車邊吐槽,語氣還是平平淡淡的。
「那你還不是每次都搶我半顆蛋!」阿綠立刻反擊。
林默輕輕笑了:「別吵了,我們問芳如。想不想一起去吃一碗熱熱的拉麵?」
芳如原本還在猶豫,但聽他們鬥嘴的樣子,心裡忽然生出一種久違的放鬆感。她點點頭:「好啊……可以嗎?」
「當然可以,妳現在就是今晚的貴賓。」阿綠開心地比了個耶。
那間小小的拉麵店隱藏在夜裡的巷弄裡,燈光昏黃卻溫暖,牆上貼著手寫菜單和老闆畫的漫畫。三人一狗、一位女孩坐進角落的木桌前。芳如點了一碗醬油拉麵,加蛋加筍乾。
他們邊吃邊聊,林默會聽她說學校的事,阿綠會插嘴模仿她老師講話的樣子,阿紅則偶爾說出一句簡短但安慰人心的話。
芳如從最初的拘謹,到後來不小心笑到噴湯——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好像不是那麼孤單了。
吃完宵夜,他們送她回家。阿紅把計程車停在街角,車燈熄滅的那瞬間,夜晚突然變得安靜。
「到了。」林默對她微笑,「今晚先休息,明天再煩惱也不遲。」
「真的謝謝你們……我還以為今天會變成我最崩潰的一天,結果卻……」芳如停頓了一下,「好像變得很特別。」
「因為今天有人剛好路過,剛好看到妳需要一碗拉麵,還有一點陪伴。」林默說。
阿紅補了一句:「妳以後也會變成這樣的人。」
芳如愣了一下,眼裡閃過一點光亮,點點頭:「嗯,我會努力的。」
下了車。她看向那間熟悉的公寓,一樓的客廳燈竟然還亮著。
她心頭一緊——原以為爸媽會已經睡了,沒想到……
玄關的門輕輕一推開,爸爸坐在沙發邊,媽媽站在門邊,他們都還穿著居家服,看起來神情疲憊,但當看到芳如走進門的那一刻,兩人的肩膀同時鬆了下來。
「妳……回來了,還好嗎?」爸爸先開口,語氣不像剛剛那麼重了。
媽媽立刻接著說:「妳吃飯了嗎?有沒有冷到?我還留了湯在鍋裡……」
芳如點了點頭,聲音有些沙啞:「我吃飽了。」
爸媽對看了一眼,爸爸低聲道:「對不起,剛剛太激動了……我們沒想過妳會這麼難受。」
媽媽紅著眼眶說:「妳願意跟我們說,妳心裡到底怎麼想的嗎?我們想聽。」
芳如站在玄關愣了一下,最後只是輕輕點了點頭:「我現在有點累……可以明天再說嗎?」
媽媽上前抱了她一下:「好,先回房間休息吧,有什麼事情我們明天再說。」
芳如回到自己的房間,空氣裡還有熟悉的棉被香氣。
她一坐下,就看見書桌上多了一枚媽祖廟的平安符,整整齊齊地放在檯燈下。月光從窗邊灑進來,那枚平安符仿佛在微光中閃著淡淡的光。
她不知道那是誰放的,但她知道自己今晚真的被好好地、溫柔地守護了一次。
她握著那枚平安符,閉上眼。
世界好像沒有那麼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