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因為中風與失智,生活逐漸退化,我和姊姊透過仲介請了一位印尼籍外籍看護。她來自爪哇,中文名叫「小慧」,原名是 Yuyun。
如同大多數的台灣家庭──仲介給我們看幾張照片,我們憑「眼緣」挑一個順眼的,其他的背景、經歷、能力,一概不清楚。
曾在中東幫傭的家事好手 以為撿到寶
小慧家事做得好、愛整潔。爸爸常流口水,她就會用毛巾綁成圍兜兜幫他換洗。現在想來,這是最基本的照護行為,但對當時毫無經驗的我來說,已經覺得萬分感激。
當時社會普遍認為東南亞外傭「只是因為家鄉太窮才來台灣打工」,但我發現她泡茶時會把茶包標籤細心地捲在杯把上,也會買自己喜歡的食物,而不是和我們一起吃剩菜剩飯。我才知道,她曾在中東富裕家庭幫傭過。
更讓我驚訝的是,有天我無意間翻到她的筆記本,竟看見幾張非常專業的平面設計圖。她告訴我,那是她未來蓋房子的藍圖──她打算把在台灣賺的錢拿回去蓋房子,已經開始規劃好了。我當時真的覺得自己撿到了一位聰明又有規劃的幫手。
偷跑與男友約會,爸爸倒在血泊中
當時的家裡,就是我、小慧、爸爸三人相依為命。我在學校上課時,小慧就一人在家照顧爸爸。她常打電話給我:「美珍,你今天什麼時候回來?」通常是為了告訴我要採買什麼東西。
有天我忘了帶某堂課的課本,臨時下午回家。打開門的瞬間,我這一生都忘不了。
爸爸閉著眼、全身僵硬倒臥在浴室地板上,頭部不斷流血,整間浴室都是血……而家裡沒人。
我慌張地叫了救護車,第一次離死亡這麼近。
原來,小慧出門約會去了。爸爸因想上廁所無人協助,坐上馬桶後突然昏倒,直接撞到地板。
手術後結果不佳。原本只是需要攙扶的中風碎步,自此變成完全臥床。從此,爸爸無法再自己行動。
後來我發現,小慧藏有幾本相簿──那年代還沒有手機拍照,照片中是她與男友外出約會的紀錄。
那些電話:「妳幾點回來?」原來只是為了確認我會準時回家,好讓她抓準時間出門、再趕在我回來前到家,不被發現。
而爸爸,因為已經失智,也無法告狀,我被瞞著直到事件發生。
照顧疏失,還能換人嗎?
這樣的重大疏失後,我們考慮要不要換人。但當時距離合約到期只剩半年,重新申請、再等待一位新的看護太過麻煩。我們只能選擇留下她。
這就是台灣家庭的現實:有錯,但還是得忍,因為沒得選。
沒想到,接下來還有第二次打擊。
我們家有一隻可愛的馬爾濟斯犬,名叫王艾莉。爸爸很疼牠。某天回家,小慧淡淡地說:「狗狗不見了。」
但家裡有兩道鎖,外加社區一樓還有大門,狗不可能自己開門出去。我追問,她只是說:「應該是自己跑出去了。」
後來才知道,小慧因是回教徒,習俗上不能碰狗。但當時我們根本不懂這些文化禁忌。她的選擇,是讓狗「消失」。
我哭著在街上喊狗狗的名字,貼滿尋狗啟事。沒有用了,牠再也沒回來。
自從爸爸跌倒重創腦部後,語言和行動功能都退化,本來還可小碎步走路,變成完全臥床。本來還能說話,變成完全不能說話。
小慧準備返國那天,我還是送了她一份禮物。
雖然發生了那麼多事,我還是記得她那些日子裡陪我一起送爸爸急診、住院、半夜奔波的夜晚。說也奇怪,與憤怒平行的,是想起來眼眶仍會熱的革命情感。
我問她想要什麼,她選了一張我很喜歡的詩歌CD——白色羽毛封面的《奇異恩典》。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I'm found Was blind, but now I see”
有時候還是會想到她,在印尼過得好嗎?有房子了嗎?會為當年的疏失,感到一絲愧疚或不好意思嗎?
制度檢討:幫傭不是照顧,照顧需要制度與專業訓練
很多家庭請外籍看護的經驗是正面的,甚至說她們像天使般幫助家庭度過難關,那真的很棒。我羨慕這樣的幸運。
但我的經驗不是。更殘酷的是,25年過去,台灣的外籍照顧制度其實還是靠「運氣」在撐。唯一不同的是現在多了科技,有人會裝監視錄影器。
在台灣,照顧品質好不好,不看制度,只看運氣。但在日本,照顧移工是服務機構,不是服務家庭;制度的原意就是要「除去照顧壓力不要落在家庭身上」,尤其是女性。
日本移工需考取國家照護證照,品質較有保障;丹麥訓練一位居服員則需14個月。台灣卻還是仰賴沒受過訓練的私人幫傭。
台灣的現況是把鉛筆當螺絲起子用,以為幫傭可以等於照顧,事實上完全不同。幫傭是家事,照顧是「專業」。
爸爸全臥床後,我開始找住宿型長照機構。那是另一段旅程的開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