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朋友談起疫情時的一段經歷。他當時居家辦公，整日悶在房裡，且因工作性質，少與人說話，於是他在社群網站上寫下「想尋找一起吃飯的朋友」的短文，但礙於疫情，無法面對面吃飯，僅能透過視訊鏡頭。起初以為不可能找到意願者，卻意外地陸續收到多則訊息。那段日子，有時午餐，有時晚餐，他與陌生人隔著螢幕分享自己的餐點，談談疫情的生活。
當中有位女孩讓他印象特別深刻。兩人居住的國家，時差十多個小時，於是他的早餐時間是對方的晚餐時間，反之亦然。他的早餐十多年如一日，總是一片吐司配熱咖啡，而她的晚餐則是精心製作的各式料理；她說想預留熱量的額度，於是早餐總是一顆蘋果，而他的晚餐則是各式即食料理或微波食品。
他的早安是她的晚安；她一日的開始，則是他一日的最終。朋友講述故事時說：「好像對方的一天由你延續下去，而你的一天則由對方繼續書寫著，相隔的距離與時差被瞬間縮短了，看似遙遠卻又親近的陪伴。」
閱讀《昨夜的餐桌風景》時，總教人想起他所說的「看似遙遠卻又親近的陪伴」。
《昨夜的餐桌風景》書寫各種人生階段的境遇，當中總有著陪伴與分離。故事裡描繪各種情感的面相，親情、愛情或友情，彼此交融，相互牽繫；各種身分的轉換，家人、摯友、夫妻、母女、姐妹等；人生階段的更迭轉變，求學、求職、婚姻的喜憂、兒女的成長、個人的生老病死等。角田光代老師將時間與空間藉食物為媒介，靜靜地揉合與發酵，接著細火慢烤出每段劇情的轉折，最終又以溫柔若水的敘述，將其一一洗滌濾淨，使這些故事呈現在讀者面前時，悄然地兀自發光，映照出閱讀者的個人生命經驗。
角田老師更透過書中的每則故事，一再地拋出發人自省的疑題：食物的意義是什麼？是溫飽？是營養？或是療癒的力量？食物是否也可能藏有傷害、疼痛、疤痕與寂寞？為什麼喜歡這道料理？為什麼討厭吃這道菜？為什麼會有喜歡與厭惡的人事物？為什麼總想與某個人吃飯，只因為與其吃飯會感到快樂？為什麼瞞著別人，獨自一人偷吃的食物特別好吃？為什麼吃到美味的食物，會想起某個人，迫不及待地想分享給他？食物藏著許多我們的知悉或不知悉，甚或是以為知悉卻仍有諸多未解的秘密，如同生命裡的一次次境遇，人們必須在後來才得望見真相，並於真相中擁抱遺憾。
然則，當望見真相，擁抱遺憾之後，我們又將何去何從？
疫情解封後，朋友曾與女孩相約，遠渡重洋到她所在的城市，與她共進晚餐。用餐前，他以為彼此應有說不完的話，可用餐時，不知為何，雙方總話不投機，隱隱有著屏障，不若過往隔著時間與空間般親暱。
晚餐結束後，他們擁抱道別，其後便未再有聯繫。
他說：「過後想起那晚，彷彿彼此到了一個節點，不一定是結局，更像是一個轉折，過去那段日子，讓我想起從前在學校裡學過的一種生物現象：『共棲』。」
「共棲？」
「自然界有一個現象稱為『共棲』，不同種的生物共同生活，一方會因此得益，另一方既不受益也不受害的共生方式。像是有些植物會附著在樹上，透過高大的樹木吸收到陽光，但它並不會吸取樹木作為自己的養分；我也曾看過鳥類築巢在蜂窩附近，鳥與蜜蜂似乎有著協議，鳥類靠著蜜蜂的毒刺，避免其他動物靠近鳥巢。疫情時，我們或許都是附著在大樹上，透過共同用餐這棵大樹吸取世間的陽光，但也可能我不過是鳥類，透過她每日的陪伴，讓我避免被寂寞靠近。」
《昨夜的餐桌風景》裡談了許多陪伴，也意味著諸多的分離。書中的每一種陪伴看似親近，更似「共棲」。故事裡存有近似「共棲」的庇護，隱約、幽微、親暱，看似共享共度，又常有難以避免的落寞，於若遠若近中巧妙地生出共振與共鳴。
如書中有一段話：「從前忙碌的時候從沒想過，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原來是如此令人落寞的事情。落寞，原來是一種奢侈的心情啊。」
因為最好的陪伴，其實是讓每個人在與他人共處時，依然能適度地保有自己。當時間推移，將彼此的距離又再度拉開，直至共棲不得不告終時，身處關係裡的人除了望見真相，擁抱遺憾，也必須再次學習前行。
朋友說：「與她道別過後許久，某次清晨醒來，如從前一樣吃吐司與喝咖啡時，我突然想起了她。不知為何，內心一陣強烈的刺痛襲來，我看著咖啡，像是看見她似的，淚水禁不住地湧出眼眶。那天之後，我發現吐司與咖啡不再只是食物，而是藏著回憶的東西。」
食物終將釀成回憶，回憶源於每一個昨日，曾與我們用餐的他或她。
當與之道別，當昨日已遠，當含著眼淚吃著曾共同品嚐的味道，我們擁抱著快樂或悲傷，幸福或痛苦，一口口地咀嚼。後來的後來，每當遇見相似的味道時，便會憶起那片曾彼此依偎相伴的風景。
（原文刊於OKAP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