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自身的新二代身份,近半年陸陸續續閱讀了探討身份認同、人口遷徙,以及文化混雜、流變的書籍。我讀的多半是報導文學或散文集等非虛構寫作,過程中,也漸漸發現這些作品皆以「人」為中心,接著向外輻散,刻畫出個體/集體的生命經驗與自我認同。這類「小歷史」是構成故事的核心。我想起陳又津於《準台北人》的附錄〈海風:書寫新二代與新二代書寫〉提到,一但你帶著耐心去傾聽他人的故事,便會發現許多人都擁有一段遙遠而迷幻的身世。
而「家」不僅是人類聚集、居住的所在,更是故事棲居的巢穴;同時,除了物理上的定義外,「家」也可以是某種抽象的心理認同。張郅忻的《我家是聯合國》便以「家」為中心,書寫家族與尋常百姓的生命故事。特別的是,如同書名所揭示的,作者的家族由各種不同的族群所組成:阿公阿婆是客家人,而妹妹不僅有阿美族血統,先生還來自南非;叔叔們的妻子則分別來自印尼與越南。
作者在自序中提到:「我家客廳永恆處於一種雜亂的狀態⋯⋯不新不舊,不東不西,不髒不淨,人與空間之間形成一種長期的默契,有人不定時收拾,有人又忘了物歸原位,讓這裡不至過於紛亂,卻又說不上整齊。」(頁7)此處的「雜」正可理解為霍米巴巴所謂「介於之間」(in-between)的特質。在如此多元、獨特的背景下,「家」的定義不再是單一、絕對的;相反地,文化彼此碰撞、交融,而「家」成為一處動態、流動的空間。在這裡,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如同彼此緊緊相纏的九重葛,雖然「枝枒早已是理不清了,一旦盛放,便像剎時張開雙翅的粉紅蝴蝶。」生命本身,或許也具有這樣的特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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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家中多元的文化、飲食、價值觀外,《我家是聯合國》也是一本移動與遷徙之書。書中的人物大多經歷各式各樣、物理與抽象概念上的移動。〈九重葛〉寫六〇年代前往越南紡織廠工作的阿公,以及留在台灣的阿婆,如何將她對丈夫的思念,轉為對九重葛的悉心照料。最終,兩株艷麗如火的九重葛,開滿了整片磚牆。〈麗娜〉一篇寫來自印尼,嫁給屘叔的阿瑞,如何努力融入家庭與台灣社會。即便如此,每當思念家鄉,阿瑞便唱起印尼的歌謠排解鄉愁。面對丈夫的無能,阿瑞決定斬斷關係,返回家鄉;卻在離別前夕發現已懷有身孕。「一個月後,妳循相同路徑從雅加達返回台北。屘叔駕著老舊吉普車抵達機場,默默接下妳手中行李,帶你回家。妳打開房門,二手嬰兒床如遠路開出花朵。」(頁74)一段脆弱的關係,最後卻由肚中的生命重新牽起。
又如〈織〉的後半與〈越南咖啡〉二篇寫嫁給大叔的大阿妗。「第一次看見阿妗是燦爛夏日午後,我看見一位靦腆女孩坐在家門邊,媒人與阿婆談論著她,她侷促不安低頭喝水,開口說話時猶有濃重的越南口音⋯⋯。」(頁55)彼時僅二十初歲的大阿妗進入夜間小學識字班就讀,同時也將越南語和越南咖啡帶進作者的生命中。大阿妗令我想起自己的母親,那初到異地窘迫、不安的模樣,我母親也有同樣的經驗,讀來十分觸動。
〈西門町一日〉則描寫作者的母親。自從和丈夫離異後,她便一人北上工作,經營一間小小的鐘錶行。工作時穿一席黑衣裙,烏亮馬尾在身後擺動,作者形容母親「清麗模樣幾分肖似當年紅透半邊天的林青霞」。然而,摩登都會女強人也總會老去。作者久久一次北上探望母親,她幫忙撕酸痛貼布時,注意到母親身上的歲月痕跡:「她因疼痛哀叫,貼布沾黏多根紊亂髮絲,白多於黑。」(頁114)
在移動與遷徙之間,有人到來,有人離去。而情感卻銘刻於心。「我跟隨『我們』移動的軌跡、遷徙的腳步,從遺失的細節裡試圖返回錯過的場境。攪動時光的水流,重訪故地,但我依然只能沈默的看時間再次過去,只好以筆畫下他們的影子,讓遺憾留在原地,成為影子反身的光。」(頁8)家是故事棲居的所在,每個人身上都背負著一條長長的時光隧道,而張郅忻透過文字走入他人的隧道中,同時也安放了自身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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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是聯合國》
❒ 作者|張郅忻
❒ 出版單位|玉山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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