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近了,只是,沒有爸爸的父親節,算起來也不過四個年頭。父親離世前的幾年,是我們父子關係最為和諧、密切的幾年。對比先前數十年的「相敬如冰」,雖不完美,也稍可欣慰了。
親子關係是何其珍貴,誰都希望盡可能享受「父慈子孝」的天倫之樂,可偏偏老天爺就不讓人如願。
回想起來,這已經是超過半個世紀前的事了。台北出生後的四年,和一般年輕家庭一樣,我們一家四口的生活算是溫馨甜蜜的。記憶最深的,應該是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爸爸當時雖然忙碌,平常他都會盡可能陪我們兩兄弟玩。所以,那個時候的爸爸就是天,也是最親密的褓姆。如今回想起來,三、四歲的我,記憶雖然模糊,仍然隱約記得爸爸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不久,大家族分財產的關係,我們必須遷回中部居住,由媽媽負責農事,並奉養祖父母。為顧及家計,爸爸仍然留在北部工作,只在農忙時節,或什麼大事才回老家探望。在我小小的心靈,爸爸還是最疼愛我的父親,只是不常在家而已。
在我國小二、三年級時,夏天學校放學後,我都和左鄰右舍年齡相仿的孩子,成群結隊的在街尾廣場戲耍,玩鬧。一群鄉下孩子玩起來,就差沒插上翅膀飛到樹上,周邊能抓,能玩的全用上了。不出幾分鐘,每個孩子都汗流浹背,臉上和手上滿是泥巴,衣服上的污泥更是慘不忍睹。這樣的課後笑鬧玩耍,一般回家都少不了媽媽的一陣嘮叨。我不記得我做過什麼改進,只記得那是炎炎夏日最讓人開心的一個時段。
就在一個仲夏的午後,差不多是中元節之前。記得那個時候已經是八月初了,我和平常一樣在街尾和同伴開心的玩樂。街角不遠處我看到一個大人,衣著講究,一手提著行李箱,另一手拎著看似伴手禮的包。我仔細看清楚,那不就是我日夜想念的爸爸嗎?
二話不說,我甩下同伴,邊喊邊叫的往爸爸的方向狂奔。他顯然看到我了,遠遠的可以看見,他往我這邊看,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笑容。我的短跑衝刺很快的到了他的跟前,我看見他的笑容突然僵住,還下意識的要往一邊閃躲。
我的狂喜哪會錯失這機會,一傢伙的撲上去,抱住他一邊的大腿,大叫:「爸爸,爸爸!」
幾乎同一秒鐘,我清楚的聽到:「放手,放開,你的手好髒」。我還沒回神,又聽到:「你看你全身髒兮兮的,滿身臭汗,臭死了!」。緊接著,他用拿著行李箱的那隻手肘,很用力的把我頂開,推力之大,我還差一點跌倒。
我明白了,他不喜歡我,他嫌我髒,他看到我並沒有高興。七、八歲的我還沒法了解,身上的髒和父親的討厭會有什麼大不了的關連? 但是,我大到可以了解,這位幾個月未見的爸爸很不喜歡我。
我放開了手,退到一旁。還記得後來,我有些傷心,也不知所措。我刻意和他保持幾步距離的背後,一路跟他回到了四合院的家裡。
極度失望的我,緊接著又受到一個重擊。那是媽媽知道我把父親筆挺的英國布料西裝褲沾了汗水和泥巴,她說了我一陣。當時的我,就像馬上就世界末日一般,絕望到極點。
為了返北時可以穿,他們必須把褲子送去乾洗,那得花一點沒必要浪費的小錢,都是我害的。總之,我是闖禍了,我的興奮在一連幾回合說教後,直接降到了冰點。
當時我已經是家裡四兄弟的長兄,平常是我協助媽媽,照料家務和三個弟弟。也許是性格使然,或是責任心造就,我的性格已經某個程度的被形塑了。對於這樣的失望,傷心,隨即發展出自己的邏輯,並深度的內化。自己下了定論,這個父親已經變了。他和以前不一樣了。他討厭我,我身上很臭。因此,我決定不再和他親近了。
他回家的那幾天,忙進忙出的,我們也沒機會說上幾句話。有一天早晨起床,我沒再看見他。問了媽媽才知道,爸爸在我們昨晚睡覺後,和先前一樣,搭上奔馳於縱貫線的午夜「野雞車」返回台北了。
歲月畢竟不饒人,小孩的成長期一個一個階段往前翻轉。習慣了獨立的我,在很多人生的重要階段,幾乎從來不找父親諮詢。對我而言,父親好像在我的人生幾個階段都缺席了,雖然我知道,壯年時期的父親對於家計的負擔就是他人生的全部。但是,親子這領域,卻有如白紙一張。
我成家立業後,又選擇舉家遷居海外,更沒機會修補我們父子倆的重要親子關係。回顧這一切,竟然只是那麼一推,就一輩子了。想到這裏,心底一陣抽痛,只嘆人生沒法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