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告別式接近尾聲,到了瞻仰遺容的階段,萱潔跟著父母進去,想看阿公最後一眼,掛在現場的人物像也已經換成她親手繪製的粉彩像。
萱潔眼裡的阿公是那個夏天一到就一邊喊熱,一邊走到廚房冰箱,幫自己盛一碗鎮的冰涼的綠豆湯的八十歲老人,或是一把年紀還像個小孩,吃完蛋糕還要把盤子舔到一點奶油都不剩。不管何時,臉上都掛著笑容,跟畫上長的一模一樣。
畫裡的阿公側著身子,不像一般遺照都是正面大頭貼,萱潔知道阿公最在乎頭上的毛髮,所以不喜歡正面拍照。任性一回,畫了他的側臉,兩顆眼睛大大的像牛目,皮膚晰白到有點透紅,但眼尾的幾抹皺紋騙不了人,還有像珍珠的老人斑落在鼻子和兩頰上。
瞻仰遺容時,萱潔想到這是最後一次看到阿公真人,以後就只是家族牌位上的一個名字,所以眼睛瞪得老大,不過仔細看的話,大體退冰之後,皮膚上面已經沾滿細小的水珠。
見此,她忍不住笑出聲,因為阿公愛乾淨,平時衣服沾上汗水就馬上換件乾淨的,怎麼可能忍受的了。王子維要她莊重點,可是看到萱潔拼命忍笑的表情,好像會傳染似的,他也止不住笑意,結果本該是肅穆哀傷的場合,大家都掛著笑容送老人家最後一程,用喜喪的方式陪他走完最後一哩路。
蓋棺之前,萱潔麻煩禮儀社將幾盒「晚安曲」一同放進棺木,跟著事前準備的衣服一起化掉。為求阿公住的順心,他們特別麻煩認識的紙紮店,用老家當模板,做了一棟紙屋,還有游泳池和庭院,當然也少不了那株夜來香。
告別式整個忙完,已經是下午三點,萱潔回到老家休息,晚上家族包下尚海海產聚餐,現在大夥先各自回去修整儀容,換身乾淨的衣服。
十幾天下來,老家總是有人進進出出,突然間安靜下來,恢復成平日生活的風景,就連地板都已打掃乾淨,至於罐頭塔已經拆解完畢,只餘下分好的物品,待親戚們找時間來領,一切後事就完滿結束。
萱潔一個人待在老家,這棟房子已決定由王子維和幾名手足共同持有,她主動爭取照顧老宅的意願,大家自然是樂見此結果,沒人反對。
這段期間,臺南天氣已經轉為動輒飆上三十六、七度的高溫,白天熱烘烘到頭腦昏脹,晚上才有些許涼風,但決不是舒服涼爽的天氣。
萱潔端著冰涼的菊花茶,搬張小椅子,坐在庭院,事情總算告一段落,她也好久沒這麼自在過。
「小潔。」柳香迎剛才打電話確認,知道她在家後,特地過來看一眼。
萱潔招呼她到身邊坐下,正如當時柳香迎剛辦完柳悠木的身後事,她也是趁著事情落幕後,在香行陪她坐了一晚,聽聽她對未來的徬徨與不安,其實朋友能做的只有陪伴,但在那種場合下,這樣就夠了。
「拿去。」
「我手上還有,給我這麼多幹嘛?」
「這是最終版,我嘗試把東方美人茶換成紅玉,仔細聞會帶點薄荷的香氣。」
柳香迎打算重新生產「晚安曲」,現在只差黃金比例,她陸續配過幾種配方,但萱潔最喜歡的還是頭七晚上的版本。
「妳來的正好,我想起一件事,再不說的話就要忘了。」
「跟香有關嗎?」
「有關啊,但是跟喜不喜歡無關。」
萱潔想起小時候就聞過「晚安曲」的味道,有次晚上睡醒,覺得口有點渴,結果經過阿公房間,發現他跟阿嬤正在跳舞,一人搭手、一人搭肩,跳得正起勁,要不是有隻蟑螂飛過去,嚇得她花容失色地跑進房,他們大概也不會察覺外頭有人。
「當時空氣中有股味道,而且桌上還有沒燒完的香,那應該就是晚安曲了。三叔說,小孩不睡的話,大人哪有戲唱,看來是真的呢。」
柳香迎問起後來呢,萱潔站起身來,走到夜來香的旁邊,笨拙地跳起社交舞,承認破壞了雙人的夜間舞會,因為變成了三人,他們牽起彼此的手,高興地跟著收音機放出的爵士樂搖擺身體。結果興奮過頭,晚上睡不著覺,隔天萱潔去幼兒園上課,整日昏昏沉沉。
「那是小時候唯一一次可以晚點睡覺,都是託晚安曲的福。」
「果然,香是承載記憶的容器呢。」
兩人相視而笑,萱潔拉著柳香迎起來跳舞,他們都不太擅長運動,手腳動作看起來像打結,互相嘲笑表現笨拙,一點韻律感都沒有。
「妳有沒有聞到味道?是不是阿公回來了?」
「或許喔。」
萱潔心裡想著她可以思念阿公好久好久,或許記憶會變模糊,但只要聞到夜來香的味道,一切就不會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