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在經歷九死一生的重大危機後,性格真的會變嗎?我的答案是:不會。
性格沒變,但「靈魂」會被淬鍊出來。危機就像一場壓力測試,它不會把一間公司變成另一個樣子,但它會燒掉所有無關緊要的雜質,逼你直視內心深處最在乎、最相信的到底是什麼。你本來是誰,經過這場大火,只會更像誰。
有一位總經理,面對競爭對手發動的專利戰,兩年來公司上下被搞得人仰馬翻。所有資源、心力,幾乎都投入在法庭攻防、供應鏈調整、通路管理這些「防禦性」的焦土戰上。然而,當訴訟大獲全勝,威脅解除的那一刻,她沒有選擇把省下來的律師費存進銀行,而是大筆一揮,砸錢去整修品牌體驗館。總經理感嘆說著:「我整個想通了,以前我不敢花錢,現在花在律師費上,不如花在自己的品牌經營。」
這不是一次「轉性」,而是一次「頓悟」。這場危機沒有改變她對品牌的信念,反而是放大了這個信念。這背後,其實隱藏著深刻的組織行為與決策心理學的機制。
你的「注意力」在哪,公司的未來就在哪
要理解這個現象,我們得先搬出一個在策略管理學界很重要的觀念:注意力基礎觀點(Attention-Based View, ABV)。
這個理論由學者Ocasio在1997年提出,核心思想很簡單:一家公司最終會做什麼決策,取決於高層管理者把「注意力」放在了哪些議題上。公司的資源,就像一道光,只會打在聚光燈照亮的舞台上。
這位總經理在過去兩年,她的注意力被「專利訴訟」這個生死存亡的議題牢牢綁架。每天醒來,想的是證據、是律師、是供應鏈的替代方案。在這種情境下,「品牌體驗館」這種屬於「成長性」、「探索性」的投資,自然會被排到優先序的末端。不是她不相信品牌,而是她的注意力頻寬,完全被「生存」這個更大的議題給佔滿了。
這就引出了危機後行為的第一個關鍵分水嶺:
▧ 危機,是注意力的重新洗牌機
危機就像一顆震撼彈,會瞬間重置所有議題的優先順序。在危機當下,公司的注意力會極度收斂,所有資源都用來滅火。然而,一旦危機解除,被壓抑已久的、真正重要的議題就會立刻浮上檯面,搶佔C位。
總經理的「頓悟」,其實就是一次注意力的「勝利大移轉」。當「訴訟防禦」這個議題從她的待辦清單上消失後,她那被壓抑了兩年的、對於「品牌才是根本」的信念,立刻挾帶著勝利的氣勢,佔領了整個注意力舞台。這不是一個新的想法,而是「被解壓縮」的舊信念。
岔路口:變僵化,還是變大膽?從曼維爾的悲劇看起
然而,並非所有公司在危機後都能迎來「頓悟」。事實上,更多的是走向另一個極端:僵化與崩潰。這裡,我們必須看看組織行為學上一個更經典的理論,以及一個血淋淋的案例。
▧ 威脅—僵固假說(Threat–Rigidity Hypothesis)
學者Staw等人在1981年提出,當組織面臨威脅時,天生的反應是「僵固」。資訊處理會變得狹隘(只看眼前、只相信舊經驗),權力會向上集中,程序會變得更死板。簡單說,就是嚇傻了,只會用老方法應對新問題。
這背後,其實是一種組織層級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Powell在1991的研究中,深入剖析了曼維爾公司(Manville Corporation)的石棉危機。這家曾經是世界最大的石棉製造商,在1970年代末面臨著排山倒海的訴訟,證據顯示他們幾十年來持續隱瞞石棉致癌的風險。
面對這場足以致命的災難,曼維爾做了什麼?
他們沒有換掉任何一位高層,沒有承認錯誤,更沒有進行任何策略上的根本轉變。相反地,他們變得更具攻擊性、更封閉、更固執。他們不斷對外宣稱自己是無辜的受害者,把數百萬美元投入在無望的法律防禦上,緊緊抱著過去那套成功的邏輯不放。
為什麼?因為這場危機徹底摧毀了他們的核心世界觀。他們過去相信自己是為美國經濟做出貢獻的優良企業,無法接受自己變成「加害者」的現實。這種「意義建構的崩解」(collapse of sensemaking),讓他們的大腦當機了。他們失去了適應的能力,只能不斷重複過去的行為,直到1982年被迫申請美國史上最大的破產案之一。
曼維爾的悲劇,完美詮釋了「威脅—僵固」的後果。他們的性格沒有改變,反而因為創傷,讓最糟糕的那一面被極端強化了。
▧ 從「防禦僵固」到「信念放大」的關鍵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曼維爾走向僵固,而這位總經理卻走向大膽投資?
這裡的關鍵差異在於「參照點」與「心理框架」。
- 曼維爾的框架是「存續威脅」與「自我否定」:他們把危機看成是對自身存在價值的全面攻擊。在這種框架下,唯一的反應就是防禦與否認,這啟動了「威脅—僵固」機制。
- 總經理的框架是「落後追趕」與「機會成本」:對她而言,訴訟的勝利意味著「損失」的終止。根據諾貝爾獎得主的研究(展望理論),當人們處於「損失區」時(例如眼睜睜看著錢變成律師費),會更傾向於冒險來尋求翻盤。當這個「損失」停止,她腦中想的不是「守成」,而是「如何把失去的補回來」。花在律師費上的每一塊錢,都凸顯了花在品牌上的「機會成本」有多高。
因此,她不是被危機嚇到,而是被危機「點醒」。這場訴訟讓她深刻體會到,與其把命運交給外部的法律攻防,不如把資源投入在自己能掌握的、真正能創造長期價值的品牌護城河上。
這就是我們在研究提案中看到的「信念放大假說(Belief Amplification Hypothesis)」。震撼事件就像一個催化劑,它移除了組織內部的官僚阻力、解除了被鎖定的資金,把領導者原本就抱持的策略信念,進行了數倍的放大,並賦予其執行的正當性與急迫性。
領導者,是組織靈魂的最終詮釋者
所以,度過危機後,公司會往哪個方向走,最終還是取決於高層領導者如何「建構意義(Sensemaking)」。
是把這段經歷,講成一個「好險,我們活下來了,以後要更小心」的警世故事?還是講成一個「我們經歷了烈火的考驗,證明了什麼才是我們真正的核心價值,現在要加倍努力」的英雄史詩?
不同的敘事,會啟動完全不同的心理機制與資源配置路徑。
這位總經理顯然選擇了後者。她的故事,不是關於「改變」,而是關於「回歸」與「聚焦」。危機沒有給她新的性格,而是給了她一個機會,去蕪存菁,讓她和整個組織都清楚地看到,在所有複雜的日常營運之上,什麼才是這家公司靈魂之所繫。
危機,是一場靈魂的盤點。它逼你回答一個終極問題:「如果明天公司可能會倒,今天我唯一要做的一件事是什麼?」
對那位總經理來說,答案就是品牌。
讓我們想一想怎麼做
這個關於危機、注意力和信念放大的故事,給了在商場打拼的我們幾個非常實際的啟示。
- 危機前,就該知道你的「非賣品」是什麼:
平時就該反覆思考與溝通,對你的公司而言,最核心、最不能妥協的價值是什麼?是技術創新?是客戶關係?還是品牌精神?這就是你的「策略非賣品」。當危機來臨時,這個清晰的信念會成為你的指南針,指引你在混亂中做出正確的判斷。不要等到火燒眉毛,才來思考要先救什麼。 - 危機中,管理你的「注意力」與「敘事」:
身為領導者,在危機中最寶貴的資源就是你和團隊的注意力。必須意識到,處理危機的同時,也要有意識地保護一小塊注意力,留給「未來」與「機會」。更重要的是,要主動去建構危機的敘事。把它從一場災難,重新詮釋為一次組織的壓力測試、一次淨化與聚焦的契機。你怎麼說故事,團隊就怎麼感受未來。 - 危機後,抓住「信念放大」的黃金九十天:
危機的解除,會帶來一個短暫的「權力真空」與「行動窗口」。過去阻礙變革的官僚體系、預算限制、部門本位主義,都可能因為這場共同的戰役而被暫時削弱。這是將核心信念轉化為大膽行動的絕佳時機。就像這位總經理,立刻將資源從「防禦」轉向「攻擊」。請把握這個黃金時刻,把「想通的事」變成「正在做的事」。
- 危機前,就該知道你的「非賣品」是什麼: